外面天将黑,毛毛雨的秋天傍晚是很俗套的情侣气象。小彭领着多鹤穿过毛毛雨,来到他的宿舍。他现在住地是双人宿舍,室友正在走廊上用一个小煤油炉烧小灶,一看见小彭领个女人来,连忙说他一会儿去他的四川同乡屋里聚餐。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地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小彭脸涨成一块猪肝,但他这回没揍小石,只嗔骂一句:“新手表咋的?你狗日吧嗒吧嗒眼瞅着呗!”同时他瞟一眼多鹤,多鹤又一笑。

快走到她家楼下了,多鹤见一大群人从楼梯口涌出来。老远就听到小环的烟油嗓音:“谁给借辆车去?”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要体面,丢人现眼,散尽德性。她对他疼得还不够爱得还不足?他们背着她干这样的事,把她当个外人瞒着。到底瞒了她多久?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这时是晚上六点半。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新栽的杨树梢上留着残红。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女护士先站在她身边看她哭,过一会儿,她蹲下来,想从她两只捧住脸的手缝里找她的眼睛。再过一会儿,男医生来了,问她到底怎么了。

张俭一动不动地坐着。隔壁传来孩子半醒的哭声,不知是大孩还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长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会弄错:一个喂了两遍奶糕,一个还饿着;或者一个洗两遍澡,另一个还脏着。尤其在两人一丝不挂的时候,只有多鹤能一眼认出两人的差别。

多鹤抄起地上的锅铲朝张俭砍去,张俭一佝身,锅铲砍在了墙上。这时要跟他你死我活的不是多鹤,是代浪村人。他们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恰恰产生于长时间的沉默和平静。代浪村人在多鹤身上附了体,锅铲成了她挥舞的武士刀。

“养不活还没法子?一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了东南西北,再一放。”

吃了早饭,多鹤咿咿呀呀唱着日本语的儿歌,把大孩二孩绑在前胸后背,一手拉着丫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四个人要出门。去哪里?去公园。认识路吗?不认识,丫头认识。

她对他不是完全无所谓,至少她把他当自己的占领军。敌族女人对占领军是什么心思?他觉得她又这样看他了,满怀暧昧的心思。抬起头,果然,她眼睛非常非常地蛮夷,充满敌意的挑逗。

小脑袋一点点脱离了多鹤,在她手心里了,然后是小肩膀、胳膊、腿、脚。小环进一口气,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断脐带。小东西的哭声在山野里吹起小喇叭。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张俭问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脸,腮上的酒窝深成了一个洞。她说这还不好打算?把多鹤关家里,她腰里掖个枕头到处逛。多鹤呆呆地看着桌面。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解放军们把张站长家当成最可靠的群众基础。他们向张站长讲解了他是个什么阶级——是个叫做“主人公”的无产阶级。所以他们先从张站长家开始了解附近村子的情况,谁家通匪,谁家称霸,谁家在日伪时期得过势。张站长跟二孩妈和二孩嘀咕,说这不成了嚼老婆舌头了?他觉得什么都能没有,就不能没有人缘。对这些村子的老乡们,得罪一个就得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出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上摔下来了。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女子不顾日本兵围上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不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孩是抱着小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每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鹤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大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孩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二孩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出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谁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地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地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地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