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埃达就躺在榕树下面,而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边,浑身散发着臭气。他们被分隔在两个世界,进行这种古怪的交h。里根觉得,这个女人带走了他体内的所有元气和重量,他现在轻得如一只蜉蝣,身体随气流起伏着。

“不,我在看呢,宝贝。你们的家族多么神奇啊。我在想,我是不是你们家族里面走丢了的那个男孩呢?”

丹尼尔终于进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细长的一条。

他仰面躺在躺椅里头,看着从天花板伸下来的、富丽堂皇的枝型吊灯。耳边有人在嘲笑他,说他是“吝啬鬼”。文森特坐起来到处看,是谁在说话呢?

“总之是很大了吧。就因为这埃达才走的吧,她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是您这种影子似的地主。”

少女的脸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哑的嗓音有种沧桑的味道。埃达记起了她那惊人的美貌。

第八章马丽亚去旅行(4)

“没有。亲爱的,我爱你。”丹尼尔吻着女孩的后颈窝喃喃地说。

“告诉我,我也想回去。”

乔沿着宫墙一直走,耳边金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了。这使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绕着金的屋子转。到后来,金的声音沉寂了,凄厉的猫叫声震得他脑子发昏。“马丽亚,马丽亚,宽恕我,宽恕我,我到了哪里?”乔语无伦次地自语道。草地和雪松都消失了,宫墙也在昏暗中变得断断续续,然而前方有日本女人身着笨重的和服的背影,好像是三个人。

布克满面笑容地坐在她面前,他显然已从昨天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了。他的样子有点古怪,额头上粘着一个很大的蜘蛛标本。

“悬空的感觉总是那样。那么运输的问题怎样解决呢?”

乔于心神恍惚中看见老板在笑,心中大吃一惊。

第八章马丽亚去旅行

乔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两条黑影已经潜入了屋内。乔惴惴不安地计算着自己的钱包里还有多少钱。他看见这两个黑影也在桌边坐下了。就这样,他们四个人一人占了桌子的一方,文森特还在若无其事地说起丽莎的事,说起妻子长期以来的追求。但是乔听不进去,因为右边的那个人在踩他的脚,踩得特别重,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出来。他想,他的骨头要被踩断了,他该不该送钱给这个人呢?他不能确定这个家伙是要钱还是要他的命,也许都要。这时左边那人在用打火机点烟了,火苗升起的一刹那,乔看到了一张亡命之徒的脸。

文森特也在抽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看来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高原地区强盗一帮一帮的,家常便饭了,五龙塔里头就住着好多,其实也是这附近的住民,不愿好好劳动,也可能是觉得寂寞,就来干这个了。不过丽莎不是他们谋害的,丽莎是自己要冒险,走火入魔。从年轻的时候她就这样了,本性难移吧。我后悔没同她一块儿走,我太迟钝了,总慢一步。乔,这两位老兄并不想要你的命,你如果想走,就可以走的。”

乔试着站起身,又试着走出工棚,他们果然没有来拦他。他看见黄狗站在工地那边等他,几个鬼怪一样的工人在抬石头。乔没有走远,他停下来,又想回去。在工地那盏灯下面,出现了一张脸,是希玛美莲,他在旅行的第一站邂逅的土著女人。乔想过去同她相会,但是黄狗死死咬住他的裤腿不放,这时乔便意识到了什么。他停止挣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女人。

女人身后有一个黑影,女人那美丽的脸被黑影遮住了半边,所以乔只能看见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细长的眼睛里还是燃烧着先前他见过的欲火。她举起一只手,似乎在招呼乔过去。这时黑影慢慢笼罩了她,乔看不见她了。乔想叫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怎样发音。再一看,黑影已被周围的黑暗吸收,工地那盏孤灯静静地照耀。乔伤感地回忆起了那条河。

在工棚里面,文森特在用一根木g敲打桌上的那些骨骸,这是他在五龙塔内捡到的、狼或狗的骨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是丽莎的骨骸,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有种寄托吧。他为了追寻丽莎的足迹千里迢迢走过了这么多地方,越走心里反而越没有底了。万里长征却原来只不过是长征,文森特现在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失踪的丽莎再也没有现身过。有一次,在一个庙宇里头,文森特看见一名样子很像丽莎的妇女,待他走到面前,却发现是一名异族的妇女。虽然找不到丽莎,文森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像现在这样同她贴得这么紧。是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丽莎。他心中涌动着渴望,从一个地方跋涉到另一个地方,他的灵魂融化在眼前异质的、东方世界的景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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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文森特和五龙塔(3)

丽莎是在人群中从他身边消失的。当时他俩一道从城里最大的百货店出来,丽莎让他等她一会儿,因为她看见了一位故乡的姑娘。她从人缝里钻过去,一会儿就消失了。文森特左等右等等她不来。最后,等来了黑人姑娘乔伊娜,乔伊娜告诉他说,在火车站那边看见了丽莎,她正匆匆忙忙地要去赶火车呢。前一天夜里,丽莎曾对他说,她要做一个实地考察,将那支长征队伍构成的成分弄清。文森特问她是不是要去东方国家旅行,她含含糊糊地没有回答。

文森特第二天才踏上旅途。他明白了,丽莎是在用她的行动给自己指出一个方向——去一个从未去过,没有任何感性知识的地方。所以他的初衷也并不是追寻丽莎,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完全没有线索。他的初衷是,撇开现有的一切,去过丽莎向他暗示的、另外一种生活。当然他并不打算抛弃他的服装公司,他只是想通过这趟远行让自己“迷路”,变成另外一个人,然后再回来。他想,丽莎大概也是如此吧。他在车上经过那栋高楼时,那东方女人正站在楼门口,她脸上那种无限空d的表情令他又一次深深地震惊。

他为自己的第一站选择的交通工具是飞机,而不是火车。他想到高空中去回忆丽莎早年的样子,他认为自己从前忽视了很多关键性的事实,这些事实在早年已多次向他显露过。到了高空,他才发现自己的这种企图落空了。原来人是不可能通过回忆来返回过去的。他不但想不出过去生活的种种细节,连丽莎早年的形象也根本唤不回来了,似乎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半老徐娘。他变得很忧郁,停止了回忆的努力。后来,他走的地方越多,丽莎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就越模糊,不要说早年生活中的她,就是她近期的形象也在被他渐渐遗忘。他为这一点既焦虑又懊恼不已。

有一天他睡在一个农家大院里,睡到半夜,他被那些反反复复叫了又叫的公j吵醒了。他走到禾场上,在水天一色的稻田风景里看到了那些影子。当时月光很亮,空中一片繁忙景象,很像他那些日子多次见到过的东方集市,但是只有形象,没有声音。仔细地辨认后,他看出那些影子都在企图进入一个类似赌场的建筑物,但那建筑物的门口两边各站着一只猛虎。在建筑物的圆。

“我并没仔细想就来这里了。”文森特有点惭愧地说,“那么您,您住在这里了吗?不打算回去了吗?”

“我要在这个小渔村里度过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

老人的脸上露出微笑。在文森特看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向他表示,只有他才知道渔村的生活方式的奥秘,可他并不打算传达给文森特。

文森特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在这个乏味的小地方思想已经完全冻结了。白天里,人们都出海捕鱼去了,村里只留下一些小孩和老人,还有四五个妇女。而夜里,人们早早上床,月亮一出来村里就没有动静了,一片黑幽幽的。那老头倒是很适应这种简单得近乎原始的生活,他每天都去海滩上待着。文森特看见他有时在同海鸥说话,有时候向着海发出一声感叹,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藤椅里头打瞌睡。文森特没法离开,这里同外界不通音信,长途汽车要一个月才来一次,他只能静下心来打发日子。有时候,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也想不清了,就仿佛他是渔村里一个土生土长的、吃闲饭的人一样。他还能隐隐地记得自己过去的繁忙生活,记得丽莎是自己的妻子,可是生活的细节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在一个无聊的日子里,他问老人,他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他们国家的人到这里来呢?老人回答他说:“那是因为你在这里啊。”

文森特回到旅馆的房间后将老人这句话想了又想,忽然明白了。于是,余下的日子他不再四处溜达,而是也像老人一样搬了张藤椅坐在海边。太阳一出来他俩就到海边去,一直坐到出海打鱼的人们归来。中途由旅馆的工人给他们送饭。

当他们枯坐之际,老人话很少。文森特从每天的寥寥数语中弄清了,老人是a国北方的人,在一个伐木厂做了几十年工,现在退休了。他家里有妻子,还有儿孙等一大堆人。他说他是接到邀请来这个渔村的,他的一个舅舅从这里写信给他叫他来旅游,虽然全家反对,他还是来了。他到达的前一天舅舅患病去世了,他正好赶上葬礼。他还记得当自己到达此地时的激动心情。他已在渔村住了两年了,因为没法同外界联系,家人可能已经将他忘记了。他觉得这对家人来说是件好事。有时候,文森特想同老人谈谈a国的生活,但每次要开口之前,他都发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而老人,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他总是对他说:“那种事,没什么可说的,就不要说它了。”

刮大风时,他们只好待在旅馆里,可是老头心里有什么事放不下,他一轮又一轮地跑到外面去看海。

“会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这是一个本地人,我担心错过了。”他对文森特说这句话时,文森特就想起了他在海滩的等待。

有一天半夜老头焦急地敲着他的房门,文森特打开门,看见他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你能做我的见证人吗?”

“什么事?”文森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

“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我像怕死一样怕被别人遗忘呢。”

“你容我想一想。”

“那么,你打不定主意。我得等你打定主意。”

他显得有点失望,文森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亮以后,当他们又一次在海滩那里坐在一起时,老头对文森特说,夜里的事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他不应该迫不及待,他必须“水到渠成”。那一天来了一艘船。船来的时候,老人用的睡眼瞥了它一眼,然后低下了头,口里嘀咕了一句什么。文森特猜出了老人所说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同这位老头贴得越来越紧了。

渔村的氛围很像是在促成某件事尽快发生。日复一日,没有人来注意他们,村里人至多也就是站得远远地观望,谁也不曾表现出过分的兴趣。而外界的消息根本到达不了这里。海里的那些船也总是匆匆开过去,不可能看清甲板上的那些人。当海风吹动着老人头上的白发时,文森特注意到那张脸上越来越缺乏表情了,就像一个面具似的。文森特不由得想道:也许那件事正在老人体内发生?

第十五章文森特和五龙塔(5)

他来了,他是中午时分来的,划着小木船从珊瑚岛那边过来的。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有点像蜘蛛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囊,他用文森特国家的语言介绍说,皮囊里头盛着“珍贵的血”。老人从藤椅里头起身,文森特注意到了他那如释重负的姿势,文森特想,老人要解放自己了。

他们要动身了,老头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开口说:“是的,我看到了,我记住了。”

阳光下的渔村起来了。因为传来了有人遇难的消息。

老人走后文森特就一个人留在了渔村。他每天都去海滩,面对海水、天空、吹过的风,他也不知不觉地思考起“见证人”的事情来。谁会是他的见证人呢?完全不知情的村民们能够算数吗?那名死去了丈夫的本地妇女能算数吗?在海滩那边捡螃蟹的小男孩能算数吗?没有真正的见证人就说明他的时辰还未到。文森特开始焦急地盼望长途车来接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