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还没理顺她在那刹那间想到的。小火车鸣叫、松树香气、石头苔藓弄假成真地又让她回到了代浪村,她突然想到自己站在火车踏梯上,看着铃木医生的机器腿想到,她要和这神秘的腿结缘了。它是铃木医生所有神秘中的神秘。她要和它很近很近地相处了。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趼,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摩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他觉得多鹤的眼睛现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过丫头两回。那是他驴起来的时候。平时他很宝贝丫头,从钳工那里捡的碎钢片给丫头车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头的时候两个女人就结成了死党。多鹤会从后面袭击他,用头撞他后腰。小环的嘴是凶器,一长串的恶心话:怎么那么本事啊?在厂里舔领导做小组长,回来捡最嫩的r捶!

多鹤生儿子是小环做的接生。多鹤坐月子也是小环看护。她管儿子叫“二孩”,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多鹤也亲热许多。儿子满月不久死了,她让多鹤赶紧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个人心上那个血d给堵上。不然一个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块r。

“我说得对不对?你才不拿绳子捞我呢!”小环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蜷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都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这时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榉后面一闪,然后她缩起身子飞快往村里跑去。女孩突然发现她的耳环不在耳朵上。耳环是金的,是她从母亲首饰盒里偷偷拿的,只为了爱美和好奇。崎户村是女孩母亲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铁道那边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刚开始乱,母亲叫她来崎户村照顾有中风后遗症的外祖父。一个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却走失了。外祖父的尸体是村里的狗们发现的,大半个身体在河水里,一双脚卡在河滩的石头缝里。外祖母没怎么哭,能以这样的死来体谅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小姨多鹤第八章(7)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的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沙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r来啦?正好立冬吃狗r,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小姨多鹤第八章(8)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的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c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r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