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了直点头,又了怀里的湘云,叹道:“这样才是做姐妹的样子,你们这般友爱,我和老太太瞧着也欢喜,你们老子娘知道了也……瞧我,一高兴就……”

宝玉这两日心里只掂记着一个秦钟,哪里还记得此话,现下经黛玉一提,才忆起自己的疏漏,面上不尤一滞,未及搭话,湘云已抢先嚷道:“爱哥哥,原来你方才说想我都是哄人的呀……”宝玉又被逮到错,待要辩解,被黛玉一瞪,只得愧然脸红中……

“这不过是一喻而已……”

黛玉如今棋力较迎春高了好些。可与她下起棋来反是要费斟酌得多——总不好次次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罢,否则纵是迎春这等木头子,也不会再陪她下棋了。只今日宝钗在场,这宿命里的对头就在眼前,黛玉还真做不到十二万分的淡定,先时宝钗进门时与之应对得两句话,就连黛玉自己都觉得带着好些置气的成份在里面。可,今时不似昨日,宝钗并没有什么错处给她拿住,且又是客……黛玉自知打宝钗进府后,她是愈渐心浮气燥了——一则宝钗一进府,那一段千古绝唱的红楼情殇的主角可就谓是到齐了,黛玉想起自己原来那为情而亡的终局,不能不心生悲愤;二来想想自己步步惊心走到今日,父亲能否救起,也就是未来年余的事了……这就好象考试已经要结束了,可黛玉全不知自己所写的一切能否及格一般……在进贾府这许久后,黛玉再次陷入焦虑中无法自拨……哎……

“老太太就爱编排人,哪里就‘拘着’我了,能多在老太太跟前听点儿教训,不知是我多大的福气呢。……多时未见赖嬷嬷了,我也怪想她的……不过老太太既然不待爱见我,说不得我这就回房去罢。”

塞了一脑门子屋子官司的黛玉头昏脑胀之际忽地灵光一显——若能有一间如魂记里的“起居室”一般的屋子大家公用,可就谈不让谁上谁屋子里了,那等闲言碎语不就无处生发了么。……对了,名字虽说不一样,但如今也有一类房间是可作此用处的,呵呵,自己是天天在自己房里看书看习惯了,怎地就忘了有书房这个东东呢,书房书房,只要是看书,是都以为进的罢……嗯,这事也只得她来出头了,那厢里三春连读书一项都被王氏免了,可再谈不上要什么书房了,哎……

“我不愿承认什么了?”

黛玉不说话,可不等于就能置身事外,李嬷嬷一看这场面僵了,眼睛一转,就笑道向黛玉道:“林姑娘,你倒也帮我劝劝,他平日里也就还听得你说两句。”

黛玉笑道:“这是当年母亲为我求的一套四个平安锁。至于是哪两句话……到底不是我自个儿带着的,哪里记得清了……”

黛玉自来秉承着少出门少惹事的想法,哪里想去,遂笑道:“老太太可饶了我罢,这才从珍大哥哥那里回来,大舅母、二舅母许也才进屋呢,如何好去扰她们。”

云莺笑道:“姑娘这习惯还没改呢尽爱捉弄人……眼都眯得睁不开了还惦记着吓唬人。”说着轻手轻脚地掖好被角放了账帘。哄了雪雁出了内室自歇下不提。

宝玉因总在母亲处见到周瑞家,有些情面,忙岔开话题抽空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边说边顺手要将先时取在手中匣子递出去。谁知手伸了半晌并无人来接,侧脸看是却是闲雅只低着头佯装未见。他素知这两个丫头是黛玉跟前得宠,平日又说笑惯了,只得笑笑,自将匣子放在几上。

黛玉听得她这般油腔滑调,也忍不住抿唇,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这个猴儿,倒跑这儿来卖嘴来了,你是个榆木疙瘩?那榆木疙瘩都要变宝了。宝玉,去,也倒钟酒敬敬你嫂子,别招她一会儿说我老婆子偏心,只疼孙儿,不疼孙儿媳妇……”宝玉忙斟了钟酒下地送过去,凤姐忙双手接了,笑着领过,另又说起些个笑事将这事掩了过去。

“你错什么,宝二爷财大气,来年自有满院好景送到你眼前赏,哪里还得空想得起这盆花草来。草木尚且如此,更莫论一只茶宠了,又如何能当得起您费心费力呢。”黛玉却是得理不饶人,一侧身背着宝玉坐了,取过书遮了脸,再不理他,宝玉还欲上前劝慰,黛玉只又转个身,还是不理。正闹呢,忽听小丫头唤道:“袭人姐姐来找宝二爷。”就见袭人走将进来,向宝玉道:“老爷找你呢……”说时拉了宝玉就走。宝玉听得他老子找他,魂都吓掉了一半,再顾不得其他,一路就跟着去了。

当晚贾母自是让湘云宿在了黛玉房中,黛玉本还有些担心宝玉与湘云久不面见,定要随来房里继续顽闹呢,不想他倒是识礼,坐得片刻就自去了。湘云失了秉烛夜谈对象,就欲拉着黛玉联床夜话。黛玉扭不过,只得许了。两人正卸装净面呢,忽听得屋外人声不断,黛玉不由问道:“这般晚了,外间有何事?”春梅打门边问了一声回道:“说是宝玉吵着要沐浴,老太太怕他凉着,让准备大浴桶呢。”黛玉嘴角不尤抽了抽,想起日间宝玉那个呆样,到底笑了出来。

婆子们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太太带着宝玉就来。”

至于其他事么,黛玉忽地笑了,三桑本就说红尘多变幻,作为姐妹,她已尽力给自己寻了个最合适“法宝”了,自己却还需要其他什么帮助呢,这么多年来改变,不已经说明了一切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说道劝诫不当,不能不让人想起警幻说似是而非地那堆不之类蠢话,一忽儿先赞宝玉这“天下古今第一人”“意”是为闺阁良友,一忽儿又说这样是不对,需改悟前情,这等前后矛盾之言,以黛玉自己瞧来,不过是要宝玉,或石三生知晓,那绛珠非是什么绝色,较她好女子多得很呢,休在她一朵花前停留嘻嘻,她还不是一朵花,她还仅仅是棵草^o^。——只怕这才是警幻招宝玉上天第一要务罢,要不然,非父非母,无媒无聘,就这般着急地塞了个仙女出来?

“呸,虚伪之极,她要真是不好意思,当初为何急急将绛珠姐姐的名字落了定?又没谁逼着她非写不可。”荀草忍不住低声咒道。黛玉也连连点头,不由问道:“就是就是,怎地绛珠当时就想不通?”她如今纯当自己是个外人,倒让满室的人都望着她哭笑不得。

“噗嗤……”

“哪里有笑,”黛玉下意识地反驳,顺手翻了几页书,接口道:“不过是瞧着易安这句‘此花不与群花比’1着实写得妙而已。”一时语带双关说溜了嘴,更是有些心虚了。

黛玉半撑起身子歪在被子上,顺手取过压枕的如意来握在手里把玩,那玉凉丝丝的,倒醒神,“云莺说得哪里不对了?宝玉若要发痴,总得有个可说道的理由,否则我还不依呢……”又想起紫鹃平日里待她的一片心,也不愿拂了她的好意,遂又添了一句,“宝玉一年大似一年的,虽说老太太心疼他,养在内宅里,可这些规矩总是要兴起来的,如今咱们这么一点点磨着,总好过以后二舅舅又打又骂的。再者虽说我们这两年一起长大,到底我却不如迎春姐姐她们是本家姐妹……”

京中的春意来得迟,这爱俏的丫头才开始换春衫呢,打南边送时鲜的船就逐一地到了。林府来的船除了往年的例,另又给黛玉带来了别样的惊喜,却是父亲命人将云莺送进京来了。

黛玉于此事心下一直颇有感慨,总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则又想起原先见过的那句她妈比赵姨娘强十倍的话来,想来她母亲定也是个有心有手腕的,迎春这做女儿的,也曾见过几分罢。可惜如今……大舅舅贾赦的正室却是那位刑夫人,只留下迎春这个不知该算是嫡女,还是庶女的女孩儿,送到贾母身边教养。大抵该懂的迎春她都懂罢,却偏偏是这么个软弱子……好棋之人,却有一颗无为之心,一付绵软子,又怎能下得好棋?……自此后她再不同迎春提这些话了。只闲暇时,花间树下,静静地陪她落几回子,也就罢了。

宝玉也不语,只是笑。黛玉瞧了,不再逗他,斜睇了一眼,撇嘴道:“原说你不该轻薄了好好的姑娘,如今这膏子是你制的,又不曾是在别人嘴上,你吃就吃了……怎地又想不开了?”

凤姐笑嘻嘻地喝了口茶,道:“才刚吃了你家的东西,没尽呢,特来寻你再要些。”

宝玉闻言一呆,又听黛玉斥道:“内宅里本是我们女孩儿的清净地儿,我们这些水做的人儿,又不想污了自己,为何要放你这个泥做的臭男人进来?你若是个知礼守德的君子,做得到心口如一,对女孩儿珍之重之,倒还罢了。可恨我这些日子里冷眼瞧着,却觉着你不过是个口是心非之徒:平日里有事无事就要去拉丫头们的手,又或是要搂她们的腰,更不用说还非要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了。虽说是丫头,可她们哪一个又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了?你这等行径,不是污浊了她们,又是什么?整日只听你说外面那些男人蠢笨,不知爱惜女孩儿,实不知你的行径与他们又有何不同?或应是说,你这些勾当较那些浊物更为可恶,他们或可算作是愚昧无知,不知者不罪,你却是明知故犯、罪不责己……如你这般说一套,做一套,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好妹妹,原是你说得有道理。我若能作得千古流芳的文章,让天下所有女儿们都……”

宝玉在旁扯着贾母的衣袖,涎着脸笑道:“老祖宗,还有我呢。”贾母瞧瞧他,也一把揽进怀里,笑骂道:“你呀,你可是个不最省心的了……”宝玉只不依,扭到贾母身上撒娇。

她本是想挑拨着林府待贾府去的人不周,以仆辱主,轻慢了贾母,好让贾母一怒之下,断了要黛玉进京的念头。谁曾想第一次让个下人去给姑贾敏奔丧,却没出任何茬子地回来了,还顺便带回了林家姑爷给贾母的年礼。她不知林姑爷是悲伤过度,又看在亡妻的份上,没与贾府计较这些小节,倒以为是林姑爷情好欺。是以这次接人,也就如上次一般制。这若接得人来呢,她也知晓了“有其父必有其女”,黛玉必也是个软子,就是来了也不足虑。若是接不得人来呢,则正好拿来做文章……不想林老爷这一拘,她两头都不着靠,一时也就慌了手脚。

湘云却是不依,一手仍是捂着肚子,一手却艰难地伸出来拉了黛玉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还有什么,且给我个痛快,一并说了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