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语犹如梦醒,跨进电梯的那一刻隐约听见指纹锁开启的响动。

夏夜风凉,小区东隅院墙旁的紫槐花开得正好,她进楼道时刚好碰见对门的母亲带着女儿外出回来。

宴请单上沉初尘的朋友占了大半,却仅有顾千禾的前面标着挚友二字。

午后偏斜的日光透过窗帘之间的微隙洒进屋子,薄薄一层淡金似的,映出空气中的灰与尘,像是要把这屋里成片成片的昏暗填满。

“同一时间别的公司飞机早都起飞了,停机坪上只有你们延误得最久。”

“造孽”。这个词仿佛已经成为邻里闲话散播时的特定开头。

张阿姨对蒋黎桢说:“你知道那孩子才几岁么?”

蒋黎桢思索着,迟疑地答道:“看那模样,该有十多岁了吧。”

“哪呢!顾家那小子才八岁,和我家妞妞一年生的。才八岁啊,就知道拿砖头往人脑袋上砸,你是不知道,我听说啊,当时满地的血,受害者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你说,这不是犯罪分子是什么?”

说着,那女人从嗓子眼里鄙夷地嗤出一声,旋即将话锋转到蒋黎桢身上:“我可跟你说啊,让你家初尘初语离那小子远一点,那孩子不通人性,打起人来不要命的,你问问这条街上的家长,哪家小孩没被顾千禾打过。”

初语的母亲向来是有些不屑于说旁人闲话的,此时脸色有些微妙的难堪,只道:“那也是从小没人教的缘故吧,小孩子嘛,总是无辜的,他爸生意忙,那他妈妈呢?”

“他妈?听说以前是京大的留学生,是个法国人,几年前毕业就回国了。嘿!这种事,谁清楚呢,是不是留学生还两说,这要是真留学生,你觉得至于十九岁就跟了男人生孩子么?”

蒋黎桢虽觉得这样刻薄的姿态令人憎厌,却也不好多得罪新邻居,只得随声应和着:“说真的混血儿就是好看,身体长得也比咱们中国小孩快呀,我看他那模样,还当他和我家初尘一般大。”

“谁说不是呢,长得就和个洋娃娃似的。唉你说,这串秧儿怎么就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什么是串秧?”

那女人掩住嘴,忽地嗤笑出声,凑到蒋黎桢的耳边,道:“串秧儿就是咱们这儿的土话,混血杂种的意思。”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大哥和父亲忙前忙后结束了刺槐的栽种,用花圃旁的水管洗净手。父亲走过来抱起初语走到刺槐树下:“囡囡,把你的风铃拿出来,爸爸替你挂到树上去。”

初语在父亲怀中抬起头,看着刺槐树的枝梢间长满簇簇紧密的小白花。清风微拂时,便能闻见清馥的芳香。

于是她从自己房间最隐秘的抽屉里拿出珍藏许久的玻璃风铃。

父亲将她抱着举高,她小心把风铃系在洋槐枝干上。

清晨,阳光穿透叶隙,在玻璃风铃上反射出细碎散淡的光纹。

顾千禾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站在初语家的庭院前的门槛上,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身穿白裙的女孩被她父亲抱在臂弯,一阵轻风拂动,浓荫筛下的曦光洒在女孩前额,瓷白俏嫩的面颊存有几分幼态。而怯软的神情中又透着几分疏离,眸光澄净似水,就这么直直地望向他。

可他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听见初语母亲与邻居的闲话。

“小杂种”、“混交串秧”、“杀人犯”、“恶童”

那个夏日的清晨,微风阵阵,雨后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刺槐花的香气。美好庭院前的小少年偏开目光,将指尖蜷在掌心里。

默默转身离开。

流言是梅雨天里的腐潮湿气,是雨后阴沟里头涨冲到脚边的秽水。是浊污肮脏的,也是四处可见,疯狂滋长的。

初语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那个孩子,孤僻得如同一片黑影。

他每天都沿着墙角屋檐游荡,从不和任何人说话,就沿着门前的那条路,一直一直地来回走,神情总是阴戾得有些古怪。

有一日,未至傍晚,天色就乌沉下来。

大哥去上围棋课,父母都不在家。初语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梧桐晃动的树影,想起母亲早晨提过,今晚有台风要来。而大哥出门时未带雨伞,她很担心。

犹豫间过去半晌,她最终选择拿起一把伞,去找大哥。

走到巷口,风势忽然猛烈起来。路旁的梧桐枝干被风刮得瑟瑟抖响,新绿的阔叶四处纷飞。

初语顶着疾风站在巷口,仔细辨认着大哥上课的方向。

就在她准备往左走时,前头暗巷内有一位推着垃圾车的拾荒阿婆走了出来。她那瘦小佝偻的身子被劲猛的狂风吹得摇晃难行,推车上绑满废弃破旧的纸壳易拉罐等回收物。

阿婆整个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骤然疾风嚣张,吹起地面的尘土翻卷在半空中。一个颠簸之后,将她推车上的废品全都吹散震落。

初语刚想上前帮忙,却见有个男孩赶在她前头跑了过去。走进满地狼藉之中,俯身捡起地面四处的纸壳瓶罐,一一放回推车上。最后,他帮着阿婆将车推回挡风的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初语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个男孩就是旁人眼中口中那个跋扈狠戾的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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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语对八岁那年的夏天印象尤为深刻,看见顾千禾的每一个瞬间,仿佛都牢牢刻在记忆深处。

她仍记得第一次同千禾说话,是在某个礼拜五的傍晚,那天初语从妞妞家出来,走到巷口,看见那个男孩远远站在屋檐下望住了自己。隔着一条窄马路的距离,他那黑亮乌深的眸光就像是灰沉沉的阴雨天里骤然划破天际的一道亮光。

初语愣了愣,只见他当即低下头,扭过脸去,面对着墙角,无聊地踢着墙体。

那日刚下过雨,初语走近了,看见那男孩额前的发丝上还沾着雨雾的湿气,地面蜿蜒出的雨痕交聚成一滩浅浅的水洼,围墙上郁郁葱葱的青藤拥挤着砌出一道安全网。

初语踩着水洼,溅起的水痕蔓延到四周。她看见男孩单薄的胸膛在白色短t下缓缓起伏,有些道不明的无端情愫在这夏日的傍晚不着痕迹地洇染开来。

那一刻没有任何缘由,也许是围墙上斑驳脱落的尘灰给了她勇气,初语走到男孩面前,告诉他:“你不要踢这里。”

会弄脏你白色的球鞋。

很糟糕的开场白。

比她在心底反复练习过的每一次都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