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付将她往马车里推了一推防止她被雨水淋到,看了看天色才轻声说:“你珩哥哥不是在府里吗?临走前我让人把鸟笼拿到他那儿去了,孙小姐不是总说珩少爷细心吗,想来不会有问题的。好了好了,孙小姐快进去吧,付爷爷要赶车,跟不上前面队伍咱俩可是要挨老爷骂的。”

听到他这话,妇人不由眯了眯描金画红的丹凤眼儿,心中正生出了几分怀疑。

世人只当那常家老祖常楚峰闭关为突破境界,熟料是被一只玉鬼钻空子毒杀了,玉鬼的玉毒虽然厉害无比,修为倒是一般,之后种种也是冥冥定数,才让玉止戈这一抹外来孤魂占了天大的便宜,其中道理也只能感慨一句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了。

“金掌柜慎言!”周老板脸上立刻收了笑,急匆匆打断了他的话头,朝和合仙阁里呶了呶嘴,压低声音道,“可不见那门边鬼鬼祟祟的是王乌龟手底下的小厮吗?他一贯抱常大的大腿抱得紧,让这小厮听去了,可和让常大听去了没什么两样,咱们平平安安做生意,少赚点儿就少赚点儿,总比丢了小命好不是?”

如今乍然听到有人与自己共鸣,哪怕是个来历不明的魔物,玉止戈的心里仍是有些激动。

“一心。”那少年忽而开了口,他的声音如形貌一般,冰冷似一泓山涧,“如今我修为不足,你的长风剑,与我一用。”

没想到,这常老鬼竟是中了玉毒!

山野深处,溪流潺潺,一个麻衣草鞋的少年缓缓行来,左手一节乌黑钳棒,右手一把碧绿茅草,身上还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篾背篓。

只要抓住他,一定要让他尝尝血肉分离、魂魄炼化的滋味!

半婴修士血红的双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疯狂扭曲的快意。

黑羽大扇中又是一道风刃飞出,几乎劈落了苗王山半个山尖,玉止戈那张苍白的脸孔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神色极为仓惶畏惧,半婴修士仰天出一阵大笑,一边驱使遁光飞向那处一边厉喝道:“小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追来了,五十、四十还有十丈!”

半婴修士度极快,不过是须臾间就追到了他身后,一路埋头狂奔的玉止戈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脚步,抱头扑倒在地,仰脸微微勾唇,神色说不出的嘲讽冰冷,轻声道:“爆!”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种颜色的灵光冲霄而起,轰隆的震动感从山脚一路往上,众多法器自爆出的巨大响动盖过了绵延的雨声,半婴修士来不及愕然,只听苗王山上方传来了更大的响声,抬头一看,脸上登时布满惊恐之色。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泥水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峰顶冲下,裹挟着山体崩断形成的巨大石块和无数被拦腰撞断的树木残骸,如数条灰褐色蛟龙齐,周身弥漫磅礴雨丝白气,一路肆无忌惮、不知餍足地吞噬着世间万物而来,其势丝毫不亚于无我境修士全力一击!

半婴修士目呲欲裂,浑身宝贝尽出,头顶一个金黄圆环,脚踏一柄玄黑锯齿长刀,周身更是环绕着无数星尘彩砂,如一尾脱了水的鱼儿般拼命向上飞遁,泥流铺天盖地地涌下,星星点点的泥浆洒落在他护体灵光之上,几乎将他整个人裹成了一个泥茧,黑羽大扇在手中挣动,这方才还显得厉害无比的灵器此刻在这天灾之下也不过只能清出个容下一人的空间。

不过片刻的功夫,半婴修士的灵力就有些枯竭之相,而那从空中涌下的泥流仿佛无穷无尽,半婴修士眼中已有疯狂之色,反手一掌拍在胸口,逼出几口心头精血,“哇哇”吐在手中黑扇上,黑扇羽尾迎风而长,宝光骤闪,倏然化作一面半人高的铁扇。

半婴修士双手青筋暴起,将那铁扇舞得如风车一般扶摇而上,中途又吐了一次精血方才模样凄惨狼狈地逃出生天,望着下方纵横的泥流和几乎看不出一点儿原貌的苗王山,半婴修士的脸色直如一个死人,一方面是因为灵力和精血损耗过剧,一方面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常家和苗王山玉脉被他这一闹,算是都被逼入了绝境,赤元门,只怕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哇——”一处山腹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中,玉止戈猛地吐出一口混杂着泥浆的鲜血来,他捂着胸口,浑身抽搐不已,看上去十分不好受。

“阿止!”阿昔虚弱而焦急的声音自刺青中传出,泥流奔腾之时他虽以本命灵力护住了玉止戈,却没奈何力量太弱,到底使他再一次受创,加上之后少年又强行施展土遁之术,如今内视他的丹田,一道剑痕几乎将其劈成两半,灵力无处可去便暴动不堪,须臾便有性命之忧。

玉止戈此刻的脑海里已经空了,他缓缓地倒在了地上,粘湿而漆黑的落在他被泥水沾满的脸颊上,越显得一双眼睛茫然无神。丹田和筋脉的伤势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痛,更有无限的寒冷和苦涩。

“我不想死”眼泪在玉止戈的脸颊上冲出一道道斑驳的白痕,少年的声音低哑至微不可闻,他睁大着眼,憎恨着这永远见不得他好的天道,不甘着他从修道起就严格遵守的狗屁不通的因果报应。

世间多少修者,为什么偏偏就他不能安稳求得长生?

天道既一心要他去死,又何苦再给他第二次人生叫他心中燃起那微末的希望?

恨恨恨!恨常家!恨黑袍人!恨这天道不公!

仙路渺渺三千载,未见长生终不改。他的道,难道就要仅止于此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恢弘庞大的诵念声蓦的在这不足人高的斗室中响起,玉止戈右腕上的刺青散出蒙蒙灰光,那灰光照耀的范围越来越大,色泽也越浓郁,有一个乌垂鬓的影子在灰光中若隐若现。

一根如幻影般显出浅浅玉色的手指隔空轻轻刮了一下少年的脸颊,阿昔模糊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个笑:“好阿止,你那么恨,我觉得很高兴。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你那句话,我会一直记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那声音依然响彻,阿昔有些落寞地挑了挑唇:“终是无法以肉身与你相见,千百年后,你可还会记得阿昔?是了,修者无岁月,你的心这样冷,若我不在,可还有人同你说说话吗?才不过几日,我倒有些离不开你了,一个魔物动了情,叫你知道了,定然会觉得极为可笑是不是?”

玉止戈的身体渐渐漂浮而起,在空中摆出五心朝天之姿,他的通身都在光,仿佛一尊万古长存的玉雕,拂落表面的灰尘,渐渐显出隽永晶莹的外表来。

阿昔有些痴痴地低笑着:“我生在世间数万载,从一缕蒙昧神识到如今,也不知历经几任主人,害死多少性命。只有你不以为我是个阴险魔物,也从不问我讨要好处,阿止啊阿止,你究竟是心胸宽广还是对这世间其他事都漠不关心呢?”

“也罢”那模糊的人影伸手抚了抚少年紧皱的眉头,脸上仿佛有些萧瑟不舍之意,声音渐趋低弱,“再与你说不了两句了。阿止,人心险恶,莫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了,就是我,一开始也未必怀抱好心。阿止,你是逆修,一切须按本心,当断则断,当杀则杀,天劫劈下,自用一腔本心斩他便是,何苦将自己拘在因果之中,这天道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呢”

“阿止我要走了世间缘法万千,你我之间终究”

那团人影越浅淡久久停驻在少年身上,,最终如乳燕投林般化作一道光射入刺青之中,而那目光似乎三分缝蜷、七分留恋,盘坐在半空中的玉止戈似有所感,紧闭的眼角再次淌下两行眼泪,如怨如慕,未有尽势。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一座被黑暗笼罩的宫殿之中,一尊浸泡在乳白浴池中的赤一裸男子通身绽出炫目青芒,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模糊吐出两个字眼:”阿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