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掞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几声,殿下不由策马住步,只听车内传来一把破风箱似的老嗓:“他们几时进的京?”

这纯是气话,他是东宫內侍,六品回事太监,出了差错怎么可能不牵连东宫?王允仙怒极而笑:“好、好,你本事,你汉子!”

“难道寺庙所授业田就可以私通买卖?”冯献灵故作不解,笑盈盈的端了盏茶喝,“这倒是孤寡见少闻了。”

冯献灵将这几名刺史的姓名默默记诵了一遍,冷笑着阖上奏疏。不说朝廷去年就拨下了一百二十万两灾款赈灾救急,只说汴州水网发达,无数商贾进出往来,缺什么也不可能缺粮米,米价陡增,怕不是有人官商勾结、买占买惜,想坐地起价发笔国难财。至于颍州,自古汝颍多奇士,拒不出仕、不事二主的颍川陈氏不是还在那儿镇着吗?怎么会坐视颍州乱起,路有死骨?

“姚门琢玉郎”,江南的娇娘雅士们如此打趣他,“面如冠玉、君子无锋,‘如琢’二字当之无愧。”

姚琚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忍不住稍稍偏头,用余光略了她一眼。其实冯献灵生的很像当今,大婚翌日太女夫妇前往太极宫拜见帝后,隔着珠帘毓冕他曾有幸面见当今。虽然芳华已逝,冯令仪却并不如何显老,远远看去貌若三十许人,眉目间依稀可辨少年时的柔婉风流。冯献灵却截然不同,她更秀气,也更疏离,无端使人联想起冬日的冷雨白梅、夏夜的竹林清风,天潢贵胄的威压只在不经意间薄薄透出几分——殿下说话时永远是细声细气的,少见情绪波澜。

二公主冯月婵生在中秋,因此得了个小字叫元元,今年正好一十二岁。她与皇太女年纪相近,周岁时又不巧赶上了江州洪灾,女皇分身不及、无暇管教,奶娘宫婢又不敢十分拘束,养出一副招猫逗狗的赖皮性子。这几年太极宫几乎关不住她,逮着空就要往外跑,不敢去缠母皇,只好来磨她。

大张旗鼓的出兵张掖、默许覃愈以友邦而非上邦的身份与之通书,这两件事实在给足了鄯氏颜面,冯献灵很清楚,母皇这么做绝非欣赏那素未谋面的二王子,而是在给西域各国表演作秀——诸位请看,一个亡了国的鄯氏遗孤我大周都肯以礼相待,你们还有什么好顾忌害怕?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乖张残忍至极,与其终日惶恐不安,何不投到文明之邦麾下?王子此行进京,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剩下一半得看接下来如何施为。坊间都道‘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枣儿太甜,下马威就得够私密、够狠准,免得他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贵客。

《周易》冯献灵早就通读过,当即傻乎乎的答说:“知道。君王如果说话不谨慎就会失去臣民的信任,臣子说话不谨慎则会招来身首异处的灾祸,谋划大事必须严谨周密,否则就会酿成大害。”

他不说话,只在她体内轻轻抽动起来,很快她就无力再追问。郎君浑身烫的灼人,咬牙忍耐着又加了一根手指,那样刁钻的问题叫他怎么回答?因为我的那瓢合卺酒里掺了春药,洞房那会儿早就忍不住了?

不知是耻辱还是紧张,姚琚说话时哑的厉害:“殿下往里挪一挪。”

鼻尖幽幽涌上一股梅香,不同于宫中常用的龙脑、郁金,冯献灵偏爱清雅宜人的气味,是以东宫熏衣多用刀圭、含梅,太女妃忍住了没有后退:“请殿下入席吧。”

难怪陛下喜欢他。

张君失宠后便是这位小薛君独占鳌头,虽然都姓薛,他和清宁殿薛后却没什么亲戚关系,据说是简相上香时偶然遇见,因这小沙弥行止俊雅、通晓经文,又有“庄严佛相”,特意引荐给至尊。这两年至尊对他宠爱有加,逢年过节恩赏不断,年后卧病更是干脆破例,直接把人带进了甘露殿,日夜随侍,可谓盛宠。

“什么同吃同坐,那是读书!都是女皇陛下精挑细选的侍读和侍讲,领朝廷薪俸的,敢不肝脑涂地?”

万幸病了这么久,女皇的气色不见灰败,反倒有些荣养出来的丰腴。母女两个寒暄一番,话题转到了山东、河南的蝗灾上,冯献灵斟酌道:“同平章事裴如意昨日上疏,奏请朝廷下派御史,一来都督州县设网捕蝗,免得他们怠惰懒政,二来有人看着,不叫百姓饿昏了头,拿明年的麦种果腹充饥。”

“尊夫人年轻,翡翠、珍珠等反倒把人衬老了,这支花蛾卷云的银钗素净轻巧,家常戴最合宜,孔雀镂玉的双股步摇就稍显华丽一些,寒食过了就该忙端午了,咱们老话常说,玉可避五毒呢。”

生意人能说会道,姚琚笑了笑,低头挑了一支喜鹊登梅的鎏金长簪往她头上比,梅花是碎玉星子点的,喜鹊的眼睛、翅羽都是玛瑙,质料手工肯定比不上跟宫里内造的东西,胜在一点巧思吧。

她忍住了没让人取镜子,就那么仰着头看他,他心念一动,误以为她嫌弃,正要摘掉就听一声轻咳。冯献灵鬼鬼祟祟扯他的袖子:“你的月俸够花吗?”

后妃如皇后、四妃、东宫太女妃都有月钱,皇太女反而没有。当年武师傅们横死,她想送一点银钱聊表哀思才发现自己比这宫里绝大多数人都穷,衣食住行色色上品,但想动用一点现钱……难如登天。

“……这个自然,我能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他好笑极了,一旁的货郎更是喜不自胜,再四夸他们‘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买都买了,贸然取下是不是不太好?戴着这根明显不是东宫风格的发簪,太女殿下甫一回宫就往承恩殿去。不想半路被人截住,鱼兴朱服无冠,跪伏在地:“殿下……”

小太监从没这么冒失过,冯献灵面色不改:“进来说话。”

一想到前朝高阳公主的下场,鱼兴就差没以头抢地,进殿后硬着头皮低声通报道:“今日一早,殿下出宫不久,京兆府尹特特上报,说在城中赌坊发现了一枚宫里内造的翠翘。”

宫中首饰都有来处可查,去尚服局问一问就知道那东西是从哪处殿阁流出,转瞬间她就想通了关窍:“仙居殿?”

常往宫外乱跑且无法无天、没人敢管的就这一个。

“他倒是好盘算,”她笑了笑,“怎么不去报陛下?”

鱼兴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半晌,冯献灵无奈下令:“请二公主过来。”

圣后那会儿的男宠都是没有名分的,就像现在的小薛君一样,人都知道是男宠,但他们没有封号,先帝登基仅两年就把自己累死了,也没空给自己纳妃,所以男宠们规制化、合法化就是从今上开始的。

《甘露君传》完全是杜撰,原型是明朝人写的艳情《如意君传》,讲的是武则天的故事,我给套用到本书的女帝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