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爷还没有听完,就狂跳起来:“呸!你那张吃屎的乌鸦嘴,大清早就跑来对我胡咧咧,啥出事不出事的,你也盼着你家里出事啊?给我滚!”金二爷在怒骂村里这个小男人的同时,自己心里也没有了底,夜里听到狗一直叫个不停,他也觉得事情不妙,这个后生带来的消息已印证了自己的推想,他隐隐觉得这次苏奇卓是难逃劫难了。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的金二爷风卷涛涌般地来到苏家门口,用他那苍老而混浊的声音喝令屋里如果有活人就给他起来照个面!苏朵儿一边搓揉着红肿的眼泡,一边来到院门前,从门缝里看到是金二爷,一转身想逃回去藏匿,却听到金二爷在门外吼道:“你要有种,就把门给我打开!”苏朵儿只好将钥匙从门缝里递出去。

金二爷听罢,一甩膀子走了,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苏娣说:“莫要胡诌瞎扯。塑像和亮着让人拍照又不是一码事,这些都是靠艺术家丰富的想象创作出来的。我过去看过一些小书,大概明白了一些道理,艺术家就是要把现实中存在却又不便露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让别人能看到人类的整体美。”

苏娣和苏朵儿在不自觉中走进一家颇有规模的新华书店,码放得山一样的书籍使她们都吃了一惊。过去在临界城想得到一本小人书,都会让人费尽苦心,而在这里却是伸手可得。在艺术类书架跟前,苏娣被一张老人素描画吸引住了,而且她看出画中的老人很像父亲苏奇卓,私下不竟为画家的传神之笔而叫绝。这时,苏朵儿重重地撞了她的膀子,并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姐,你快看!”苏娣收回目光向玻璃柜台看去,瞧见一本全裸人体艺术影册,绝色美女毫无遮掩地袒露在眼前。这使她们生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躁动和不安,她们第一个担心的,竟是如果这本影册让男人看到了那该怎么办,似乎这家书店是专为女人们开的。姐妹俩正被这生来从未遭遇过的景象所撼动时,一位看上去有些帅气的男售书员走近说:“怎么,对艺术感兴趣?据我考查,这本影册是目前最具视觉美感最有新意的版本,它从各个不同角度展示着女性的自然美。要一本吗?”苏娣急忙解释说:“不不,我们是无意中看到的……”言未尽脸已绯红,双方由此陷入尴尬之中。售书员静静地看着苏娣和苏朵儿,心想这必是一双从古朴地区来的人儿,渴望进化,却缺乏理念。男售书员大概本身就是作弄艺术的,接着就琢磨起眼前两位顾客的容貌,大的清秀稳重,小的丰满迷人,心想无论把她们放在哪个城市,都是压人的主儿。直到苏娣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时,她才拉着苏朵儿走了出去。

苏娣和苏朵儿在南方那座城市一下车,直奔公安局。从临界城出后,她们对途经的万千景象视而不见听而未闻,一心构想着爹妈遇难的情景,想着法子把双亲往活路上引,引来引去,还是觉得这场灾祸难以避让,最后就降低了期望,立誓在这次南行中,就是活见不到爹妈的人,死也要带走爹妈的尸。

这一夜,苏娣和苏朵儿第一次将吃晚饭的事忘得殆尽。爹妈在时,苏家的夜饭有着一天中最美好的滋味,全家人在苏奇卓对家长派头的准确把握中,享受一种严谨的愉快。这一过程,苏朵儿也总能牢固占据她作为老幺的宠位,不是从母亲碗里夹来一块鲜嫩的瘦肉,便会截获苏娣正从菜盘里夹起的一块菜帮。遇到高兴的时候,苏奇卓也会将属于自己的食物主动分给苏朵儿,其时,他常常默无声息,却仍旧让苏朵儿感到严父的爱意。就这样,全家人将她那张小肚皮装得圆如皮鼓,酿造出一连串的饱嗝来,举家便在苏朵儿的掠夺中分享别样的亲情。然而,此时苏娣和苏朵儿预感到这种浓茶样的欢愉可能再也不会存在了,她们腹内的饥饿已被探究父母的险况和准备后事的谋划所代替。

汪美娴收起调笑的面孔说:“不说了,玩笑别开过头,没听古人说吗?乐极会生悲。孝生这捣头小子也不知道在海上能不能受得了,我和你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听说现在有的地方的渔民用上那个啥了,哦,用上手机了,可我们这里的渔民每次都出远海,有手机也是个摆设,所以就没有置办。只好听天由命熬着吧。”

桂花和苏朵儿之间的茶叶交易,就这样在闲谈中不知不觉地完成了。

金普善在娘娘龛前长跪不起的时候,海风习习,凉爽宜人。旗船上的几个雇工不敢打扰船主人,默默地坐在船舱里歇息。金孝生第一次置身这个没有女人的小圈子里,完全消除了往日的羞涩感,不由脱光了衣物,跃跃欲试想跳进海里,搓洗着日晒一天的汗渍。这时金普善跑过来,一脸惊骇地叫喊道:“你……快给我穿上!这兔孙子怎地这么不让人省心?刚还说你今天像个人物呢,这会却在给我惹祸,你是讨打吗?”金孝生深感父亲的严厉再次展露毕现,自知又捅了篓子,却被骂得一脸的疑惑:“爹,是咋的了嘛?在这里又没有女人,我们不能脱光衣服吗?”金普善的声音更锐利了:“谁说没有女人?娘娘不是女人吗?她一身慈爱,日夜跟着咱们,守护着咱们,你却这样让她蒙羞,要是她老人家怪罪下来,再不顾我们的生死了,你担当得了吗?”

苏奇卓明显从这威武的出海场面中受到感染,脸上露着欣赏的微笑,一直看到船阵慢慢消失。金喜凤走到他跟说:“又在琢磨啥捣头事啊?是不是今天才看出你那没有入赘的女婿还挺讨人痛的?”苏奇卓被一语击中,反倒变得烦躁起来:“啥讨人痛不讨人痛的?自古痛爱女婿是你们当丈母娘的女人弄的事!我是在想,人家渔民那股做事的劲头值得我们去学,说做啥就忘掉一切地去做,那才像有出息的人……”

当初,苏奇卓决定把苏娣许与金孝生,有很多他难以言状的缘由。在临界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是一条民众推崇的规矩,而临界城的金姓之间自古同源,苏奇卓和金喜凤结为夫妻,决定了他和任何一个金姓都沾亲带故。更有甚者,金孝生的父亲金普善曾在苏奇卓一家揭不开锅时,主动接济过,那一叠数额不大的纸钞解除了一家人的燃眉之急,为苏奇卓挽回了面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斗水之恩?所以,在金普善托人上门提亲时,苏奇卓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去征求苏娣的意见,年幼的她又偏说随爹,于是就促成金孝生和苏娣订了亲。

炳哥所说的“多暖心的相好”名叫袁悦芬,自幼和金二爷一起长大,相濡以染。从开始懂得男女之别的时候起,他们就在探究对方的心思,常常故意挑起一些令彼此羞怯难当的话题,却又不深入下去,蒙蒙胧胧地掖藏到心田里,弄得双方的嫩脸皮都红艳如桃。于是他们更加神往起男女触碰的神秘了。一日,金二爷像贼一样潜伏到袁悦芬门前的草丛里,守株待人,想瞄个袁悦芬出来的机会和她说一件美事,因为他在山上现了一树鲜红的野果,而且当下产生一个使自己心神受活的主意,心想只有袁悦芬一同前往,那树果子才不枉生得如此丰硕,所以要带袁悦芬一起去分享。等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袁悦芬才脚穿绣花鞋手握鸡毛毽子从屋里走出来。金二爷急切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有点像猫。当他把袁悦芬的眼光吸引过来后,又很鬼地悄声喊道:“喂,快过来!”

苏奇卓高深的见识激起屋内截然迥异的情绪。金二爷直觉一阵恐慌,他从来没有想到,唯我独尊的临界神茶居然落到得走向街面上去珠混鱼目的份上,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威势从侄婿开始再难以震摄茶农!最后他竟深觉搁在板凳上的身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刚强,稀里哗啦地绵软起来。这时,苏朵儿却兴奋异常,她想父亲若再远行,定会为她带回一件令临界城人都啧啧称奇的头饰或其他什么物品,于是锐声叫好:“爹,你早该出去了!”

金喜凤能说出“没有啥不同”的话,这足以证明她并未完全领悟临界茶道,所以,只有苏奇卓才能看出剌眼的迥别,因而他的火气更高了:“你怎么能让她瞎掰乎?我早就说过,这好茶跟人一样,就一口气的光景,多一口气能活,少一口气就死!晾青摇青炒青都是功夫活,这功夫就是我们临界茶的那命的气!”说着又撮起一把茶叶,“你看看她弄的这成色这手感,还有这气味!快给我倒掉,绝不能让它坏了整个茶品!”

本书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