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当海岸上的渔民家属星星点点地回到家里去全心守护那份家业的时候,船阵已航行了近百海里。船只最后停泊在了一个浅海区域,四周只能看到大海茫茫,渔民随时准备着去与惊涛骇浪搏击。金孝生从起航开始,就显示出非凡的悟性,按照父亲的引领,平稳驾驶旗船一路前进。这使金普善和全体渔民都为总老大的后继有人感到莫大的快慰。然而,金孝生先感悟到的是海上奔波的辛劳,还未到休息点,已觉得疲倦异常。他过去一直都以浪漫的情态猜测这种远航,设想它该是男人一种何等的英武,却未曾料及,不到半日,身壮如牛的小伙子就难以招架。他不禁懂得父亲,在家时虽倍受渔民敬重,而在海上却是如此艰辛。随之他又意识到自己从今日开始已步入这种世人不知的劳作,没有女人端饭递茶,更无稚童的嘻闹。最后,金孝生便想到苏娣将来嫁给他只能担惊受怕独守空房了。

苏奇卓一家吃完招待宴席,又和儿女亲家聊了一些女大嫁人男大立业之类的套话,来到码头时,春渔大祭已经开始了。在临界城,每条船的船主都被称作老大,要是家里人才不兴,没有堪做老大的人,就出钱外聘,将这个尊位赋予受聘者。如果少则数十条多则上百条渔船集体出海,必有一个领袖人物,被称作总老大。总老大的船只的桅杆上悬挂号施令的旗帜,故而被称作旗船。出海捕捞到海品之后,各家以送礼致谢的方法为总老大提起报酬。眼下担此大任的是金普善,这种领袖地位已被他巩固了数十年。

苏奇卓听到这里,不再深究事态,向桌上扔了几个零钞,顶着夜色回家里去了。

袁悦芬以老年女人的持重和蕴涵把金二爷迎到屋里,然后搬来一条木凳,用衣袖抹去凳面上的尘埃,接着露出一个能看到豁牙的憨笑,示意金二爷坐下,自个又到里屋去了。金二爷坐在木凳上,看着袁悦芬为他忙进忙出递烟倒茶,心知这分明是一种疏远,胸腔里翻涌起无名的落寞之感,他因这种感觉眼睛都潮了。袁悦芬最后端出一盘鲜红的山果,放在桌上,才羞怯地在金二爷对面的木凳上坐下。当金二爷看清盘里装的正是他们十四岁时采摘的那种山果时,一阵惶惑向他袭来,他知道七十多岁的袁悦芬为他的来访竟然又亲自到过那棵山果树下去了,眼前陡然幻化出那颗凑近耳根喷薄少女口香的脸蛋。金二爷不知道袁悦芬为什么偏要让他吃这种山果,是不是故意制造当年的情景,强迫他归还拖欠了几十年的那个“亲”?金二爷为此有些惧怕,心想那笔债恐怕还不上了,因为他不敢设想两颗花白的头颅凑在一起的惨像,更严重的是,他们早已没有那样做的道理了。

“我说哥啊,有句话本是不该说的,可不说又憋得慌。”炳哥立时变得城府深极,“这世道要变,任你九牛二虎也拉不住。你我都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该吃的吃该乐的乐,何苦那多闲心?依我看,临界城不仅要变,还要大变,不定会变出个什么大故事来呢……”

苏奇卓有些不置可否地说:“人家要出海,她能帮个啥忙?自家的事都做不好,倒……”还想说什么,苏娣却已站在了门口。苏娣想叫一声爹,但料想父亲已知道炒茶的事,只好默然。

苏奇卓一跨进家门,直奔制茶间。他的眼睛几乎使所有的瑕疵都难以逃脱,凉在竹席上的新茶立即使他感到问题的存在。他捏起一把茶叶看看又嗅嗅,愤然地撒在地上对金喜凤吼道:“这就是你炒的鸟茶吗?倒了!”

苏娣走近金孝生,一转眼就从茶女们的视钱里消失到树林里去了。在临界城谈情说爱是再方便不过的。苏娣直到一个没有第三双眼睛的空间里,才敢大胆地看着金孝生的脸说:“这么多爱烂嘴的臭丫头,你却来找我,叫人多不好意思!你有啥事呀?我还忙着的嘞。”金孝生听苏娣数落自己,脸也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单独约会的事,苏娣总共也没有经历几次,她没想到男人也会害羞,于是就撞了撞金孝生的膀子,为他鼓劲,而金孝生仍没有把话说完整:“我……想……”。

茶女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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