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苏娣未说二话,来到制茶间里,准备替母亲接续当天没有完成的制茶工序。生来勤恳的苏娣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为与金孝生见面耽误了干活而心怀歉意,所以她暗自想把在树林里消磨的时间补回来。她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独自开始炒青了!她完全忘了临界城的制茶是一件整肃无比局外人不能轻易介入的事,忘了自古及今,产于此而曾被皇上御用的临界茶,在采摘茶青之后的所有炮制过程都由一个地方头领把持,其中的门门道道作为这里最大的机密绝不向人泄露。改革开放之风传来后,临界城响应了这一浪潮,茶园被肢解,分给了各家茶农,又由上级政府人员出面,将制茶绝技传给各户户主。父亲苏奇卓在接受这一神圣的秘传之前,把自己关在暗室用艾蒿水蒸身三天,生怕弄不好丢掉饭碗更对不住祖宗。但半个文化人苏奇卓又从开放中嗅到了一种新鲜空气,弄得他在很多晚上睡不着觉,最终琢磨出临界茶的前途,要的是沿袭和光大祖传秘技,保住临界茶的精髓;其次必是主动出手笼络买主,有了愿掏高价的买主才能赚钱,饭碗才能变大。在第一茬春茶的炮制中,苏奇卓把金喜凤带进了女人从未在制茶中去过的制茶间,第一次向女人传授绝技,制茶过程的前前后后子丑寅卯被他讲得神秘无比令人生畏,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女人这样轻言细语富于耐心过,仿佛生怕不小心将一个夜明珠掉落到地上。讲了五天,又手把手地教金喜凤做了十天,然后自己带着自制的茶样奔广西而去。出门的时候走了三次,又折回三次,对家里的茶事百般难舍,弄得金喜凤在这段失去依靠的日光里慌乱无主,在进行每一道工序前,她都要烧香拜佛,乞求护佑。

苏家姐妹是临界城茶女中的两颗太阳,她们在任何地方都是最亮的。其实苏娣从来不刻意装扮自己,总穿一件浅色的上衣,那张秀气的脸和整个修长的肢体都掩藏着琢磨不尽的内容,就像一座腊雕,似乎是透明的,却总也看不透,百般招惹人的心思。与姐姐相比,苏朵儿却在别人的视觉里不折不扣地显出火热,鲜艳的衣着,丰腴的胸脯,白皙而方正的脸庞,只要微微一笑,嘴角忽闪忽闪地上挑,眼睛眯成两条蠕动的毛毛虫,整个容颜就变成一个神秘的世界,有时还在前胸白生生地露出一块娇嫩的区域,使人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在临界城的故事传说中,有那么两段不能不讲。土著人不讲,他就不配活在临界城,常常会有人骂他羞了先人;外人不讲,便证明他并不了解一个该了解的地方,显得学识浅薄孤陋寡闻有失文雅。

苏奇卓竟显出几分惭愧:“啥白金的!想必是铁的,便宜着呢,只是给你玩玩。”

苏朵儿仍快活地说:“都是金属,一个样,好看就行。”说罢戴在脖子上,满屋子立时亮堂起来。

这时,苏奇卓才问起苏娣:“咋不见老大她人嘛?”不等母亲回答,苏朵儿快言快语地接过话茬:“这会还不知咋美着呢。听说你未来的快婿要第一次出海了,她哪能坐得住?”

苏奇卓有些不置可否地说:“人家要出海,她能帮个啥忙?自家的事都做不好,倒……”还想说什么,苏娣却已站在了门口。苏娣想叫一声爹,但料想父亲已知道炒茶的事,只好默然。

谁知苏奇卓主动向苏娣招了招手:“来,爹回来了,也不叫一声。这个是你的,从小就喜欢这些小玩意!”说着,将一只做工精美的雕塑狗递到苏娣手上。苏娣一看喜不自禁,竟滚下一串泪珠。

全村子都知道苏奇卓远行归来后,一位不好招待的客人金二爷来到了苏家。这位七十多岁的倔老头是金喜凤的娘家二叔,村里最能卖弄资格的权威人物莫过于他,茶农谁都惧怕三分。过去吃大锅饭时,他一直是这个村子的头领,五十多年的时间里,临界茶的茶艺一直由他把持,农村改革后,政府人员就是逼着他把制茶功夫传给各户的。在临界城里,临界茶就是金二爷,金二爷也等于临界茶。谁敢当着他的面谈论茶道,都会落个不知天高地厚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尴尬结局。人们竭力维护金二爷的地位,金二爷也在拼死捍卫着临界茶的伟大茶节。在他的思想里,曾为贡品的临界茶永远都不能放下皇族一样的身价,只能世人上门求茶,而茶绝不能可怜兮兮地上门求人,如其不然,就必定昭示着临界茶的终结,再也没有脸面存在于世了。这次苏奇卓南行广西之前,亲自到金二爷那两间油光亮的石屋里讨过旨意,金二爷不恼不怒,用那根粗大的桦木拐杖点着地面,只说了一句:“这捣头事你看着办!”对付一位侄婿,他认为这句话的威力足够了。然,他即便长十二颗脑袋也不会料到,不知深浅的东西却还是下贱地南行了。于是在这十多天里,金二爷一直瞅着村口,这个侄婿一旦回来,他就要作一番愚振痴的指教。他对这个侄婿简直感到心绪难平,几乎不愿再看他一眼,要不是为了茶,他将永世不会再光顾侄女的石屋了。

金二爷走进苏家门槛,“咣”地把拐杖扔出去砸在木柜上,嘴里却迟迟没有表他那金贵的指教。金喜凤比丈夫因炒青不当而火时还要惊惧百倍,身上擞擞地颤动,竟忘了说一句“二叔,您请坐”之类的客套话。苏娣、苏朵儿对视了一下眼色,就把母亲搀到厨房里去了。苏奇卓也总算找到了感化长者的机缘,他看见金二爷那撮灰暗的山羊胡须上挂着一片枯树叶,便至真至诚地伸出手准备摘除它,嘴上说:“二叔,您老经不住站着,快坐下。”手就被金二爷一掌扇开了:“你小子别来这一套。”金二爷说罢,自己将枯树叶搂落地,总算在木凳上坐下了。苏奇卓就势递来一支从外地带回的烟颗,金二爷却并不瞅一眼,说:“你小子喜欢到外面游荡,却不要拿祖传的绝活开玩笑。要是听不进去,日后休与临界茶沾边,做你的奸商去!”苏奇卓并未直截了当地争持己见,却说:“二叔,您老甭急,今晚不肖侄婿陪您喝两盅。你骂完了训够了先别急着回去,免得一个人孤灯瞎火的凄惶。”接着又大声将金喜凤喊来,“快炒几个软乎的荤腥,再把我那放了十年的头梢包谷酒温上!二叔可是一年四季都怕沾我们的饭碗……”

金二爷听罢便要起身谢绝:“你小子要这样,找时间再和你理论!我孤老头子一年四季都没有让别人关照,今儿个不是来讨吃讨喝的!”苏奇卓又陪着笑脸把金二爷按到凳子上,这老头也没有多做无谓的拒绝,心想有身份的长者总在该不该吃喝这种小事上纠缠,显然有失大体,但又想他绝不能因吃人的而嘴短,必须保持毫不稀罕的态度,听任这场宴饮事态去自然展。

酒菜须臾间摆上桌案。金喜凤、苏娣、苏朵儿母女三人正要怯畏地退出堂屋,却让苏奇卓叫住了:“你们都给我就席,平日里请也请不到二叔,今儿敬他老两下。”母女三人便坐下争着献酒,苏二爷并不理睬别人伸来的酒杯,与整个席面保持着不相一致的节奏,举杯独饮。不经意间,金二爷已有数杯下肚,满脸泛起了红晕,但毕竟因为有了一大把年纪,酒劲并没有助长火气,却是示意苏奇卓讲话。

苏奇卓满满地喝下一杯后,说:“在您老面前,我哪有什么话值得您听的?只是常想咱这临界城,宝地的确是一块宝地,祖祖辈辈我们都全着心自守自足。可如今世道变了,出去走一走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大着嘞。现时咱中国搞的是市场经济,啥叫个市场经济?就是把脑壳削尖了去钻,把自己的东西做精,拿到街面上去争买主去压倒别人!就说咱这临界茶吧,人家谁人还懂道有个‘龙团凤饼’?哪个还知晓这美名是皇上御赐?就算还有人知晓,皇帝早已作古,别人也不需要再讨好他,偏要主动上门讨咱这临界茶?人家愿不愿掏钱买,一要看咱这东西做得精不精,二要靠自己去闯。再说现今世人都喜爱喝散茶,有钱的一色儿用毛尖,大家的东西虽然越做越好,但因不相互竞争,价格反倒便宜。今天二叔在场,小婿就把自个的一点活思想摆出来。以后不让我打着‘龙团凤饼’的招牌那是另外一回事,让我沾边,我的注意已定,一定要把它打出去。广西的一些老人对临界茶的古闻还是知道的,咱该利用好这点影响。这次我已与几个茶商说妥了,人家愿意接收咱的东西。今年春茶,我是一定要弄一批出去的。”

苏奇卓高深的见识激起屋内截然迥异的情绪。金二爷直觉一阵恐慌,他从来没有想到,唯我独尊的临界神茶居然落到得走向街面上去珠混鱼目的份上,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威势从侄婿开始再难以震摄茶农!最后他竟深觉搁在板凳上的身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刚强,稀里哗啦地绵软起来。这时,苏朵儿却兴奋异常,她想父亲若再远行,定会为她带回一件令临界城人都啧啧称奇的头饰或其他什么物品,于是锐声叫好:“爹,你早该出去了!”

金二爷终于抓住了告辞的时机,对苏朵儿严词诘责:“你知道你婆子的小脚!却也瞎哄哄?”说着,站起来为苏奇卓依然留下那句“这捣头事你看着办”的高深明示,然后晃晃悠悠地消失在夜色中,那根粗大的拐杖为寂静的临界城敲击出杂乱无章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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