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雅接过紫陌递上的茶杯,捂着手字斟句酌道:“妾身想着王爷连日忙碌不得闲,因看今日雪好,梅花也开了,想请王爷到噙香阁中赏梅,权作松散消遣。”

自那晚过后,云雅每次见君宜总有些负气的意味,除了请安、梳头、没有别话。君宜也任由她沉默,每日上朝会客处理公务,其余的时候皆待在小书房里。时候长,府里关于他们俩夫妻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窦弯儿为此焦急忧心,云雅却像是不关己事,依旧处理账目,整顿库房。

仲宁轻笑,“谁说我不想娶你?我娶不上公主拜你所赐,想要你以身抵债又被人横插杠,如今我很想娶你,恨不得今日此时就是你我婚期。”

“咯咯”声,青霜似在笑,“那你每晚上偷看王爷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云萱喜不自胜。云嫣冷冷撇嘴角,“听说侯府的姑娘也常进宫呢,而且深得太贵妃的喜欢。”她说着话瞥了眼君宜。君宜正低头喝茶,双眸却是向着云雅,显是没听见她刚才的话。云嫣不肯放过,咳声略略提高了声量,“听说王爷认识唐姑娘,是不是,王爷?”

“身边没有根木头横着,我向睡得很好。”

语娆正为君宜的拒绝而神伤,这时听见,勉强打起精神,“太贵妃若是喜欢的话,臣女再做几个。”

窦弯儿说话时得意洋洋,云雅不禁嗔了她眼,“既然知道人家名字,怎么才还刚叫人大木头呢?亏得他还帮你指了路。”

君宜正准备着看她狼吞虎咽的大啖美食之态,谁知竟是这样草草收场,“饱了?”

燕夫人不以为意。云雅也只好当做没看见,带着窦弯儿回到自己房中。才刚掩上门,就听“噗通”声,窦弯儿跪地磕头道:“谢小姐!”

云雅淡淡笑,“也不过捱几个晚上而已。再说要是我不开口,她还能住哪儿去呢?难道真让她和三娘挤在处?”

燕夫人知道老夫人常在暗地里怪罪自己拿了嫁妆去给继棠赌,这次二夫人提这个,正是提到她的心坎。“放在老太太这里最为安心,我待会儿就送过来。”“好。”老夫人点点头。二夫人得意地挑眉。没了金器,今晚继棠怎么也得过来,趁着他心情好,手上又有了闲钱,正是得上笔的好时机。她正盘算,三夫人忽然从门外进来,“老太太……”她抬头看见燕夫人和二夫人分立两边各有所思,心下怔就忘记了下文。老夫人看她呆呆的不说话,咳嗽声道:“怎么,你也来找我诉苦?”

继棠打了个格楞,道:“我们这边总还得准备些东西。公公也看见了,这手上……”他摊了摊空空如也的手。大太监眼皮也没抬,不阴不阳道:“燕老爷可以把想要的东西给列出来,不过可别说咱家没提醒过燕老爷,王爷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要是漫天要价……”他瞥眼各个沉重的赤色木箱,“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谁也救不得老爷呀!”

继棠像是吃了大碗苦瓜,脸上皱成团。真是妇人之见!王府哪有这么好嫁?先不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单就云嫣庶女出身,挑个妾也未必能挑到她的头上。不过眼前这个时候,为免麻烦,他还是拍着胸脯道:“当然!我们嫣儿貌美如花,人又乖巧伶俐,就算是皇宫说不定也能进去。”“真的?”二夫人眼前亮,“你别说,老爷,按我们嫣儿的天资,进了宫包准受宠,以后什么玉妃丽妃,见了她都要磕头行礼!”

云嫣低下头,满脸的不服气,“就她那德行,我看到死都是个妾。身子又弱、人又古怪,先前嚷嚷着不嫁不嫁,这会儿又没声音了。”二夫人停下手,将梳子放在边,“那丫头也不是个傻子,这么桩好姻缘,她能真不嫁?不过装装样子唬唬老爷和老太太,让人知道她有重要罢了。”

窦弯儿皱眉,“他要想晚上吗?要我是他,早就答应了,最好明天就能来娶呢。”

云雅放下愁肠,看着眉飞色舞的窦弯儿微笑道:“幸好有你这张巧嘴。后来呢?”

“当然。”继棠捏了捏她的下颌,“敢怠慢我燕继棠,准叫他们后悔当初。”

“之前的确是没那个心思,不过眼下……”他的眸光倏忽沉。已经有人来说明公主的心思,他这条驸马路已经被堵上了,娶谁不都是样?“眼下我想娶她了。”

总管没料到他这样难缠,连哼几声道:“给脸不要脸,我们走着瞧!”他拂袖而去。继棠“嘿嘿”冷笑,顺手将直拿在手中的银票揣入怀中。走着瞧,他非把女儿嫁进去不可!

云雅愣怔。五十两,可以为娘买份大礼,剩下的,还能置桌酒;给熙斐买几部书;给云萱买点绣线;再给弯弯买点吃的……

三天后,燕家仅剩的座宅院售出,连带着老夫人珍藏的那些家具器皿因带不走,也给并卖了出去。这天天还没大亮,燕继棠就将留恋不舍的老夫人送上了马车。他自已与熙斐各骑两匹马,三位夫人共辆马车,云雅则与两个异母妹妹共挤车。因车内窄小,三人坐的都不太舒服。二小姐燕云嫣扭着身子,正对上云雅的侧颜,朝阳斜照,她的肌肤如玉般生着光泽,衬着那水蓝衣裙,即使毫无装饰也显得清逸出尘。

窦弯儿看她出神,嚼了几口饼又道:“我还听说唐公子模样俊俏,文采武功都好,从前是皇上的伴读,如今封了官职,想必也是要步步高升的。”云雅几口吃完饼,淡淡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算不用饿肚子;就算他人才再好,若是待我不好,又有什么用呢?”窦弯儿眨巴着眼,脸莫名,“小姐怎么知道唐公子会待你不好?小姐这么美,手工针线又好,又有学问,他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

孙嬷嬷也道:“小姐怎么能替她做活?要来不及,还有我呢。”

云嫣在浓烟中剧烈咳嗽着,烧毁的悬梁瓦砾不断在落下,砸在脚边,掉在身上。她想出去,可是没有力气;想呼喊,那令人窒息的烟气让她张口只有咳嗽。有些不甘,这三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看来终于有了了结,没有人会在乎她,对花瓶,幅画都来得比她重要得。也是,败落人家的女儿,腆着脸定要他步步高升的唐仲宁履行旧约,他不快,他们侯府中也没有个人乐意。原定的驸马爷啊,生生叫她毁了他们成为皇亲国戚的大好机会,谁会乐意呢?

想起继棠,云嫣的眉头就不由蹙紧。临出门前他还瞅着空子腆着脸说要她在人前说说他的好话,好歹拨给他份闲差做做,手上便能宽裕些。话是不错,只是她脚跟未稳,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再说她父亲的脾性她最清楚,手上宽裕了也不会给家人留着,股脑儿都往赌坊里送……眼前光线骤地亮,云嫣抬头,那在梦中不知出现了几回的俊脸令她瞬即又低下头去,羞涩道:“二爷……”

众人隐隐听出她话中讥嘲之意,各自暗笑着等好戏看,只有皇帝吩咐身边内侍句,兴冲冲道:“皇后不必费心了,朕这里倒有件不俗之物恰能送给弟妹。”皇后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皇上既说是不俗之物,那么必不是些金银玉器。”“自然不是。这东西天下只得两件,件在大周的锦平公主手里,另件……”皇帝挥手示意那内侍将东西送到云雅面前,“弟妹,这样定能算得上不俗。”

送到眼前的是件雪白的裘皮,毛长而柔顺,没有根杂色,通身泛着莹莹的柔光。云雅不敢接,推辞道:“皇上已赐给妾身柄玉如意了,妾身再不能受了。”

“嗳,这是朕替皇后送的,再说这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赠给弟妹正是物尽其用。”

云雅为难地看了眼君宜。

君宜看着那裘皮道:“这是雪熊皮,天下能猎它的怕只有萧氏兄弟了。”

皇帝颔首,“萧逸寒为了他的爱妻可说是费尽心力,朕也只能算是借花献佛了。”说着又看向云雅,“弟妹身子单弱又怕冷,这身披着,以后再大的雪都不怕了。”

各嫔妃早就看着那雪白之物眼红,这时又听见皇帝软语关怀,俱是坐不住了。君宜目光掠,向云雅道:“既是皇兄皇嫂的美意,你便收了吧。”云雅无奈,收下后又行了大礼。这顿酒宴自此后变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捱到散席,皇帝嘱咐人送太后回去,头又向云雅道:“外头还在下雪,弟妹快披上那件雪裘吧。”

云雅真恨不得今天从未进宫,这时听见他的话,又不好违旨,又不想披上,杵在那里发呆时,君宜回手已将雪裘抖开为她披上。云雅看他手指灵活的为她束上束带,正想说些什么时,下颔忽然紧,那束带紧紧勒着她的脖颈,险些让她窒息。

“咳……咳咳……”云雅连声咳嗽,颈上力道刹那消。君宜回身道:“皇兄送的的确是件美物,臣弟都快认不出她来了。”皇帝觉得云雅披上雪裘后像极了枝香雪,目光正在她身上打转,听见这句方才讪讪地收回目光,“弟妹这样清雅,也只有这件雪裘才能相配。皇后身子才好,朕也送她回去了,你们自己路上小心。”

君宜和云雅告辞退出,沉默着步出皇宫。王府的马车已在候着,吟风带人打着伞,送他们两人上车后便自行上马跟随。雪片纷飞,车夫为免路滑也是御马行得极慢。晃晃悠悠中,云雅解下雪裘慢慢叠好收拢。君宜望着她的举动言不发。云雅披上自己的斗篷,深吸口气道:“雪裘虽好,但是太过厚重,不如这件轻便又暖和。”

“是么?”君宜语气冷如铁石,“照我看还是雪裘好,合乎你的身份。”云雅郑重道:“妾身的身份就是谨王妃,妾身清楚。”君宜冷笑不再出声,到了王府后自行进了小书房,紫陌、青霜都在等着,见了他来便是个倒茶,个为他宽衣。云雅跟着进来,依然抱着雪裘,“妾身想了路,自觉并没有做出不合身份的事。王爷若是有话,只管请说。”君宜眼神厉极,“我倒是想说,就是说不出口!”

云雅咬牙强抑住心情,“妾身不明白,有什么说不出口?”“嘡啷”声,君宜挥开了紫陌递上的茶杯,又推开了青霜的手,“出去,你们都出去!”紫陌低头步出,青霜则在瞪了眼云雅后才傲慢地带上门出去。

君宜回头死死盯紧云雅,“你为什么突然要与我同去看望母后?是不是已经觉出不对?”

“是,妾身是觉得有些不妥,所以想与王爷同行,难道错了么?”

“难道你还想要我说你声对?燕云雅,从你强要我娶你的那刻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

云雅眼中含泪,仰首望他道:“我是个什么人,王爷真的在乎么?”

“不在乎!”君宜字顿,“我对你只要求做到件事,可是连这件你也做不到。”

“我做到了,只有王爷认为我没做到。”云雅瞪视着他,“只有王爷以为我不想做到!”

君宜扣紧了她扬起的下颔,“那么告诉我,当日若是做皇兄的妃子能让你不用嫁入侯府,你会不会做?”

“会,”云雅毫不掩饰,“可是……”

“可是你遇见的是我,所以你只能利用我,要是早步遇见皇兄,你也会不惜切利用他。”

云雅沉默。

君宜又道:“你说你后悔的时候,大约已是看出皇兄对你的不同来了吧?”

他怎么又把她的后悔扯到这上头来了?云雅将雪裘放在桌上,退开几步道:“王爷,当初我的确是利用了你,可是我既然嫁入王府,就自然是王爷的妻子,只要王爷天没休了我,没赶我出府,我燕云雅就会尽到妻子的本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云雅心里清楚。王爷若是不信,只管剖开了心瞧瞧。”

君宜望着她起伏胸口,“王府再好,也拿不出件雪裘,你真不后悔?”云雅目光清澈,神情坦然,“皇上再好,也给不了我个嫡妻之位。但是王爷要是后悔给我嫡妻……”君宜蓦然转身,挺直背脊张开了臂,“替我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