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生在一个春风悠悠的晚上。那时正好该锄第一遍花生,金锤银锤却一齐烧让她无法下地,三叔又把活儿揽过去了。那天三叔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也没到她家。吴春花去他家一看,三叔正在吃饭。那是什么饭呀,大妮煮的烂地瓜干汤,稀稀拉拉的,上面还飘了一层地瓜干里生的尖嘴蚰子。吴春花心里酸酸地说:三叔,孩子还是热,你去看看。包世彦放下碗就去了。到了那里,吴春花先把她煎好的两个鸡蛋让三叔吃下,然后把他领到床前。一对小东西此时睡得正香,三叔拿手试试他们的额头说:不太热呀。吴春花说:他们是不热,可我的热,三叔你试试。说罢,\&qut噗\&qut的一声把灯吹灭了……

瓜瓤入赘的第三个白天,是让瓜瓤用小推车推跑的。他见垫猪圈的土不多了,向吴春花问明取土的场所,就推着车子去了村外。在土塘里,他一镢头一镢头刨起,一锨一锨装进车筐,然后把它推到吴春花的猪圈旁边。

吴春花瞅见了,依然耷拉着眼皮不动声色。她从东屋喊来两个儿子,和他们俩一边吃一边说话。当金锤说起他们哥俩跟别人打扑克打赢了的时候,吴春花笑了。这是瓜瓤第一次看见吴春花笑。他现,吴春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他的目光,从吴春花脸上悄悄滑下,去了她的身上。吴春花虽然穿着棉袄,但胸脯那儿还是显示出两处高凸。

女人笑了:俺说不找吧,你非叫俺找。

打开房门,满院子的银白把他的眼刺得生疼,他身体的前半面也感受到了严冷的辐射,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操他娘,好大的雪噢。他定了定神,才看清自己站在这个院子的小西屋门口。院子北面,三间堂屋正顶着雪帽静静地立在那里,门窗都是黑咕隆咚。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吴春花睡在哪个屋里?不知道。她怎么让我在小西屋里睡呢?喔,对了,可能是昨晚我喝醉了。他恍惚记起了那些酒那些菜以及三叔那张没胡子的瘦黄脸。瓜瓤感到了痛彻全身的懊悔。瓜瓤你可耽误大事了,你这个愚猪!瓜瓤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恨恨地骂起自己。

瓜瓤来到吴春花的门前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天上有细盐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来,把这个破败院落前面的空地上洒出一片银白。

瓜瓤说:还有啥味儿?恣的味儿呗。

疤眼儿气得去当兵。

瓜瓤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北岭上好容易熬到天黑,回到家之后,会有好事找到头上。

从那一年开始,瓜瓤再没有串门。不仅不串新媳妇的门,就连应去叩头的长辈家里也不去了。他知道,人如果成了光棍,就不像个人了。你不按规矩办事,人家也不会怪罪你。这是一种对光棍汉特有的宽容。这种宽容是十分可怕的。但你还必须接受这种宽容,否则人家会说你不识相,说你不像个人了还硬充人样儿。所以每到过年瓜瓤都不出去,都是一个人闷在小西屋里。可是,这样也不能清静。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往往要找他坐坐,以示安慰。话也没说得太清楚,但那意思却让人很明白。有些家伙还领了媳妇孩子,一副得意扬扬向他炫耀的样子。

这一夜,高秀燕重新认识和体会了吴洪委的那身肌肉。

高秀燕虚弱地说:撒摇拿拉。然后转身离去。

然而,那电话一直没再响起。高秀燕等不来电话,也睡不着觉。天色未明,父母都还没起,她便跑到堂屋打开了电视。马玉花在里屋说:这么早,看什么节目呀?高秀燕说:看新闻,看有没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说,马玉花也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跑出来。可是母女俩把早间新闻看完,也没听说有空难消息。高秀燕瞧见太阳已经从院墙上冒出头来,恨恨地道:这鬼子,死到哪里去了?

马玉枝先说话了。他先向吴二结巴道歉,说高秀燕退婚给吴家带来了精神痛苦和经济损失,很对不起,接着郑重地起身,代表姐姐一家向他深鞠一躬。吴二结巴本来就对这位城里女人有些敬畏,现在见她施以大礼,立即红着眼圈摆手:他、他、他姨,你别、别这样!

高世连没话讲了,将脑袋住腿裆里一垂,两串老泪就洒在了地上。他说:我跟吴二结巴是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儿女作亲已经多年,现在一下子把人家闪了,你说这是啥事儿!

女人道:高秀燕要给鬼子当老婆,你有本事把鬼子杀了,把儿媳妇夺回来,烧房子算啥本事?哎呀哎呀,疼死俺了!……

高秀燕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到了晚上九点,她主动打电话到北京,可是那边占线。她等了几分钟再打,那边不占线了,却是一个女孩子边哭边说:你不必再和我联系,就当我死了好吧?高秀燕听她说得不对头,便明白是个与她无关的人。看来这女孩和她一样,也是在与男朋友分手。不过人家这话说得好,能让男朋友死心,等我和吴洪委通话,也这么说。

万万没有想到,那边电话响了两三声之后,被人接了过去。哎是我!哎是我!是燕燕吧?

池田说:阿里嘎刀谢谢!接着又问:你知道的,我还有一个女儿,你爱她吗?

高秀燕有些不高兴了,心想还要我拨回去,不就是省那块儿八毛的钱么?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你吴洪委有本事的话当上个大款,别这么抠抠索索的!

瓜瓤对这个安排感到很突然。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跃进一个幸福的糖缸,刚刚扑腾了几下,连滋味还没来得及细细咂摸,却有一只手要捻着他的翅儿往外扔了。

正犹豫着,吴春花又说:怎么,不想去啦?

去!谁说不去啦?瓜瓤表态道。他无法不表示出这样的态度。然而,他又实实在在留恋他目前所处的这只缸。

他曲起身子,将两条大腿互相摩擦着。可,可……

可什么?

可这两天,你得管我个足。

好办。

吴春花干脆利落地说出两个字来,随即把身子躺平。

陈家官庄去北京修路的共有十二名民工,正月初七早晨启程。召集人包文选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停在村头,他迈着两条长腿去村里催了一圈,于是,一个个青壮汉子就扛着行李卷儿,让他们的家人送出来了。

送瓜瓤的是吴春花和她的三叔公包世彦。走在满是冰霜的村街上,吴春花还是耷拉着眼皮不说话,说话的是包世彦。包世彦用长辈的语气嘱咐道:他哥,出门在外,遇事要小心些。

瓜瓤说:是。

包世彦又说:家里你管放心,有我。

瓜瓤说:叫你受累啦。

包世彦摇一摇无须的下巴颏儿:这是说的啥话?咱是谁跟谁?

瓜瓤无话可说,便一步步走向了村头。

初升的太阳刚把地上的霜花晒化了一点点的时候,十二名青壮汉子聚齐了。他们像一蓬柴火,杂杂乱乱装满了小四轮的拖斗。腾腾腾,一股浓浓的黑烟喷出,迅遮住了拖拉机自身。送行的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车上的人是什么表,那团黑烟就到了村外。

包德勤,包德俭

找个新爹是疤眼

金锤银锤一看黑板上写的这两句话,觉得从空中突然掉下一个万吨重的钢块,将他们哥俩砸成了肉饼。过完寒假第一天上学,上完一节课,他们去厕所撒尿回来,就看到了黑板上的这些字儿。

哥儿俩扑上去,十万火急地用袖子擦去字迹,向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哪个杂种羔子写的?快说!

没有人回答。但金锤银锤却看见一个同学朝他的前位一努嘴。那里,正坐着与他俩同村的陈结实。于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像两个小公豹一样扑了上去。

几分钟之后,陈结实软塌塌地躺在了课桌底下。从他口鼻中流出来的血,曲曲弯弯,在地上写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

瓜瓤没料想他是到了这么个地方干活。在家时听说到北京,他想这一回要到大城市见见洋景儿了。可是坐火车坐到天黑,也没见到北京。火车哐当哐当地走,他不知不觉就睡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包文选晃醒他,说下火车了。瓜瓤迷迷糊糊地跟着别人下去,走出车站,又与许多人坐上一辆汽车继续走。走到天亮,汽车停住,包文选说到了。瓜瓤说这就是北京?众人哈哈大笑,说北京咱夜里去过了,这埝儿离开北京又有三百里路了。尽管瓜瓤努力地回忆,也没想起夜里那个北京有何繁华处,他只记得有一些矮楼和平房。向别人提出这疑问,别人说:那是丰台车站,咱们蹭了蹭北京的毛梢儿就过去啦。瓜瓤便感到遗憾,吧嗒了好一阵子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