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朗宁手枪插进腰带。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外曾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外曾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罗汉大爷,屁股扭动着,说:“大哥……”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火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一口烟。余司令吐一口气,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进监工口袋里。监工好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王文义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歌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入了军需股长的房子。军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岁多,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任副官问奶奶:

“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他起来。”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经让兄弟们把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样?”

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朗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

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