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就是不愿去鬼墓。不用你们打前锋,月钱多给五倍,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太衡派弟子怒道。“你是不是故意扭的?起来,坐在这像什么话!”

他真的记得转身吐血。

张婶家偏房没满,空了一间放杂物。房内仅有张铺了草席的废床,还算干净。时敬之整个人糊在床上,配上凋敝的环境,活像即将去世。

时敬之先前的衣服烂成破布,李大娘给的又不太合身,一身打扮颇有丐帮风范。如今换了新衣,凭借那张脸,硬是衬出几分高人味儿。

尹辞一碗粥刚吃一半,身边李大娘已经从天侃到地,正将话题往他身上绕:“……他是送货的山户,不是我家店里的。这小子手艺不错,就是命苦……”

猎户年岁不大,用粗布包了大半张脸。一头长发草草梳着,被雪水箍成一绺一绺。两只耳朵冻得通红,一看就没啥内力。

“下了鬼墓,各门派不会生事。可鬼墓凶险,你连步法都没练好,就算有我护着,也保不准会受伤,要不然你还是……”

尹辞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他就是为下墓而来的,时敬之早先也欢喜地答应,鬼知道突然又抽什么风。

“你留在地上,有吃有喝。金玉帮宰了那么多牛羊放血,下面几天保准顿顿有肉。等我带宝贝上来,你再——”时敬之还在唠叨。

尹辞干脆地打断他:“既然如此,师尊不准我下墓就好,何苦问来问去?”

时敬之顿时哑了火。

尹辞暗自冷笑。自己一介“普通人”,在地底下没半点用处,时敬之却对“徒弟愿意下墓”一事尤为心喜。也许时敬之只想拉个人壮胆,或者想要关键时刻拽个肉盾,再或者想拿自己当意外时的储备粮……尹辞虽然知道事有蹊跷,却也懒得在意。

对其他门派而言,鬼墓可能是个凶险的试炼场。对他来说,它顶多算个杀时间的游戏。横竖自己死不掉,真死了反而血赚。

那姓时的辗转反侧,果然是有什么亏心的缘由——被尹辞直白一问,时敬之瞬间成了闷嘴葫芦,连身都不翻了。

尹辞满意地合上眼,可惜周公刚走到面前,又被时敬之一句话怼了回去。

“因为你是我徒弟。当师父的,就该带徒弟多多历练。”时敬之委委屈屈地说,“而且周遭尽是生人,我也想让你陪陪我,我承认这想法很丢脸。只是这鬼墓……”

看来这觉是睡不好了,尹辞翻身坐起。

“师尊愿意护着我,这就够了。师尊要能活着出来,我肯定也能。要是师尊出不来了,我就陪师尊死在下面。”

时敬之被孝顺了一脸,倒抽一口冷气:“阿辞别这样,为师意志很不坚定的。”

“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那日枯山相遇,是天定的缘分。”尹辞继续演。“就算墓中有难,师尊吉人天相,绝对能逢凶化吉。再说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机遇呢?”

时敬之被他演的眼圈都红了,目光里透出些对死心眼的怜爱:“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尹辞满意地躺倒,刚拉好被子——

“其实为师此次前去鬼墓,求的是长生之物。”

不用你敞开心扉,本座只想休息。尹辞悲愤地转过身,可脑子里弦一紧,他已经清醒了大半,只得继续听。

“我打小身体不好,谁看了都说救不了,家里渐渐也不管了。这回探鬼墓,找的便是这一线生机。但流言就是流言,里头未必真有长生之物。哪怕没找到,就像你说的……嗯,见了见世面,不亏。”

尹辞彻底没了睡意:“师尊既然家住弈都,为什么不去引仙会?”

“你还知道引仙会?”周遭人太多,时敬之睡觉也戴着傩面。他侧躺着,与尹辞四目相对,脸上被压出几道红痕。

“知道。我爷爷说过,城里还编了儿歌。什么来着……引仙会上引神仙,飞升神道飞九天……”

按照世间常理,世上既然有妖怪,必定也有仙人。然而尹辞几乎掘地三尺,连根神仙胡子都没找见。

引仙会那帮人是最接近“仙人”的。引仙会每十年在弈都举办一次,入场玉符价值千金。若是被仙人看上,可得仙酒一坛,容颜永驻。

尹辞搞到过仙酒,还不止一坛。他用它们折腾出不少花样,结果还是没能弄死自己。那东西怎么看都是有些特殊效果的药酒,兴许能治时敬之的毛病。

“家里人帮我讨到过几口,我喝了,一点用都没有。”时敬之声音有点苦涩,“这也许是天命……我只想再挣扎下罢了。”

“修仙门派本就寥寥无几,只会用妖怪做阵画符。我寻过几处,没半个人修出长生来。”

的确,尹辞心道。他们所求相反,但殊途同归——归就归在屁都没发现上。

“会好的。”见时敬之言语动了真心,他漫不经心地搪塞。

“但愿。”时敬之叹道,“唉,我还没跟人聊过这个。果然谈谈心清爽得很,阿辞……”

尹辞一被子盖住脑袋,这小子还没完了!

时敬之放低声音,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尹辞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味儿。只是困意占了上风,他懒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阳火压不住鬼墓的阴气,青石板寒如冰面,没几个人能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金玉帮特地让人熬了鲜美的牛肉汤,配上揉满油脂的酥饼,连见尘寺的和尚们都分到了些菌菇稠粥。时敬之抿了口热汤,少见的没动干粮。

容王府的人没露面,大概自己解决了餐食。

众人吃饱喝足,伴随朝阳走进鬼墓。

墓道大门被金玉帮细心清理过,浓重的血腥却萦绕不散。刚踏进鬼墓,食物带来的暖意登时就散了,只剩沁人心骨的恶寒。

“那阎不渡也是荒唐,埋在这种鬼地方,居然妄想成仙……入魔还差不多。”有人小声嘟囔。

像是回应他似的,黑洞洞的墓道中响起一声低笑。下一刻,墓中灯盏齐齐燃起,青色火光无风自动,像个居心叵测的邀请。

太衡派弟子们手按上了佩剑,见尘寺和尚们纷纷低下头,默念佛经。

时敬之则从头到脚波动了一遍:“为师鸡皮疙瘩起来了。”

尹辞相当淡定:“自己抖抖。”

时敬之:“我就知道带你来是对的!好徒弟,胆子真大。”

尹辞存了戏弄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开口:“师尊,我要是你,我就把摇铃塞住。爷爷说过,妖魔鬼怪容易被声响吸引……”

“胡说八道,我这铃铛纯银的,驱邪!”时敬之一边嘟囔,一边往铃铛里疯狂塞纸屑。

太衡派的人目睹了这一丢人行为,只能假装看不见。金岚带着闫清走过来:“时掌门,这边请。”

时敬之眼巴巴地看着瞎子闫清,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尹辞又想笑了。

墓道不长不短,早就被仔细摸透。几大门派准备充分,跟在后面的小门小派也知道依葫芦画瓢,一路上没出现什么险况。到了鬼墓正门,后方几人似乎相当心急,竟敢越过大门派,朝墓门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