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记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着她再来。但是你当时要问他,他会否认,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骗你。他盼着她再来,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两个没边儿没沿儿的东西,你说哪个大呢?被认识了一点的无限和被认识了许多的无限,还都是无限,哪个小呢?譬如说…”老大学生想举个例子,但一时举不出。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如果你的发表不了,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傻把式。没有谁写小说只是为了自己看的。”

他现在想:没准儿就是这么回事。

很久以前,小城里有过很多鸽子。小城上空时常飘荡起鸽哨声,悠远,柔怨,也安详,也欢乐。老人们听了,就想起童年;粗暴的男人听了。会变得谦和;连囚徒听了也迷恋起人生。那么雪白的一群鸟儿,飞到东,飞到西,天底下的人们都觉得心里清净、舒坦…可是后来,小城里出了一条禁令,这吉祥的鸟儿就很快地消失了。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草地。树林里有人在吹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已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儿,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了桌子角上。醒了。树影在窗户纸上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一道白光。他望着屋顶,祈祷来世。来世要有个好身体。

…写,写…让心沉进那些方格子里去,离现实远一点,沉到那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去…

但他还是梦见一道又宽、又长、又深的沟。她在沟那边向他打着手势,但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他看见沟里是一座座城市,一座座村落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一大片漂亮的房子…他们又往前跑。跑到了那道沟比较窄的地方。她笑着往他这边跳,天哪!她跳进了一片泥潭,不见了…他大喊一声,醒了,望着天上的星星,默默地为她祈祷,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数一百下,不许眨眼睛,再说三遍“上帝保佑”…

…写,写,写!(把你的心关起来,能写得好么?)也许单是为了填满今世的时间,也许还为了所谓“积下来世的阴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迷信。相信未来,像是一句叹息…

…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去她家找她,怎么也找不到,谁也不告诉他,她家在哪儿。…每个楼门口都站着一些好奇的人,伸长着脖子看他,或是躲在阴影里盯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走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非常显眼,丑陋,一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滑稽。他拼命地逃。可四周全是人,密密麻麻,唱着,笑着,摆动起裙裾,挥舞着彩绸和花束,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节日。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他!他要毁掉一个姑娘的青春!”人们立刻都低下头来盯着他。又一个声音在喊:“那个姑娘不过是同情他,可他就想利用人家的同情。”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卑夷的嘲笑声,议论着他那两条难看的腿。又一个严肃的声音:“一个人丢掉了青春,不能再搭上一个!”又一个老练的声音:“狡猾的家伙!想骗取一个好心的姑娘。大家本来都同情你,你要是这么狡猾,谁还愿意再同情你呢?!”又一个裁判员似的人,胸前挂了个哨子,一边把人群往后推,一边吹哨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伙儿都放心吧,反正他和那个姑娘成不了,可以肯定他们最终成不了。”人群向后退去“嘁嘁嗤嗤”地笑着,议论着,交头接耳,像是在互相传告着一则新闻,一个,一个谜底,只是不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狗。醒了。又是梦。幸亏是梦。不过,也并不都是梦…

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

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情。

满天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