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委来到汪有志跟前,仔细地看他,也是想笑,却没有笑。因为在这之前,县大队里就传过他的形象,还讲过他好几个笑话。只是光听其名,未见其人。今天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此时,汪有志也跟着孙秀才进入了诗的意境里,紧瞪着他那一对母狗眼,张着他那张鲇鱼嘴,吃惊地望着孙秀才,他对孙秀才佩服极了。

当汪有志一口气赶到侯老八毙命的地方,映入汪有志眼帘的是他非常熟悉的那个干沟叉子,岸边还生长着一丛干枯的芦苇。只见侯老八蹶着腚死在了干沟的沟底,他只穿了件裤头,鞋一只在脚上,一只丢在离河水丈把远的地方。头上穿个洞,脑浆没有流出来,却淌了一米多长的血。侯老八是跪着倒下的,双手被反绑着,头却扎在地上,半个脸朝上,所以腚朝天蹶着,样子很恐怖,也很可笑,因为蛤蟆湾的人称这个姿势为“放花筒”。

那土所厕里,只有四个位子,战争年代,地广人稀,竟也空无一人,厕所也很干净。打扫厕所的老丁专门在那蹲位旁放一些干泥块。那时候人都穷,买不起草纸,只能用这个清理便后的卫生。这是一种因贫穷造成的落后习惯,其实是很不卫生的。在部队里,这个不好的习惯巳经改掉了。部队里有许多南方人,他们最瞧不起有些北方战士这个坏习惯。当然也包括不刷牙、不洗脚等坏习惯。既是习惯,当然就有一定的顽固性。汪有志就没有改掉这个解大便不用手纸而用砖瓦泥块的坏毛病。当汪有志进来蹲坑的时候,那干泥块就剩下一块了,解好了手,正要拿那块干泥块使用,却又进来一位老乡,二十来岁的样子,蹲在他一旁,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块干泥块。不用说,那位老乡也要用泥块来做事后的清洁工作。汪有志此时有些犯难了,因为人们都也知道这种习惯是不卫生的习惯。如果汪有志还是位农民,他是不会考虑许多的,他会当仁不让地把那块干泥块拿来自己用。可是,如今他巳是雉北县委宣传科的电影放映员了,虽说还在试用阶段,但也进入到革队伍中来了呀,怎能还这样不讲卫生呢?怎能还象个农民呢?当着一位老乡的面就暴露自己的坏毛病,如同暴露自己的,传出去不叫人家笑掉大牙吗?丢自己的人也就算了,连队伍上的人也给丢了,这简直就是破坏革命者的形象。所以,他就等,准备等那位老乡走后再来捡那泥块来解决问题。可是,那位老乡也想用这块泥块,他看到汪有志象个干革命的,以为他一定有草纸,想等汪有志走后再去捡那块泥块。这样,两人就想到了一块,便缥上了劲儿。此时,两人的肚子都巳排空了,也都剩下最后一道程序,没想到最后一道程序就此搁浅了。二人都心照不宣,希望对方让一步,先走,好捡那块泥块。于是两人就在那里干蹲着,谁也不服谁的气。

就在这时候,墙外邓未来喊道:“汪有志,你吃不吃了,你不吃我就让小蔡替你吃了?”

汪有志在厕所火道:“你将玉米从墙头上递过来,我就在这里吃!”心里说,娘,咱看谁能缥过谁。

谁知那人听到有人喊出汪有志的名字,好生奇怪,只见他很不好意思地提上了裤子,也不擦了,疾步走出了厕所。

汪有志见那人服了自己有气,就当仁不让地捡起那块泥块,做了上的清洁工作,笑咪咪地出来,接过邓未来递给他的玉米,望着那位老乡的背影得意地说:“能得不轻呢,咋不跟我缥了?”。

“咋回事?你跟谁缥?”邓未来感到莫明其妙。

汪有志啃了一口玉米说:“就刚刚出去的那位,他也想占我的上风,我是谁?”说罢,脸上再次露也了胜利的微笑。

二人边走边说着,邓未来还是没有听懂汪有志刚刚说的不明不白的话是啥意思,也不知厕所里生了什么事,正要再问,却见刚刚从厕所里出来的那位小伙子又回过头来,满脸怒容地向他们走来。

邓未来见状,悄声问汪有志:“咦?你看、、、、”

汪有志也不明白生了什么事,他想难道他为争那一个揩的泥块生气了吗?心里便有点紧张。那小伙子走到汪有志跟前,问道:

“你叫汪有志?”

“是、、、是、、、你、、、、你想干什么?”

汪有志以为那小伙子要跟他干架,本能地直往邓未来身后躲藏。

那小伙子便不由分说,往汪有志面前一跪,“叭”地一声,给汪有志磕了一个头,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啥冤屈你就说,咱不兴这个。”汪有志此时不紧张了,却又弄了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呀?连忙将他拉起。

“有志,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呀。”那小伙子突然说。

“哥?”汪有志又是丈二的和尚摸不清头脑了,“我是俺家的老大,我咋没听俺爹俺娘说我啥时还有个哥哩?”

“我是你表哥,我叫欠收,”那位自称叫欠收的小伙子说,“小时候你到你姥姥家拜年,我跟你一块玩过,你二舅的妹夫就是俺爹。”

汪有志仔细地想了想,好象是有这么回事:“噢,这我知道了,可那也轮不着你给我磕头哇。”

“你不知道,有志,昨天晚上,你表舅也就是俺爹,他、、、他、、、他走了。”

“走了?还能走多远?找找就是了。你们没惹他生气吧?”汪有志好奇地问。

此时,邓未来把汪有志一把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你是真憨还是装憨?”

“啥真憨装憨的?好模好样的走啥?”汪有志较真说。

“走了就是死了你懂不懂?他这一跪就是来给你报丧的。”邓未来解释给汪有志听后,汪有志才恍然大悟。

象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原本可以不来报丧的,即便铺排大一些,需要多邀一些亲戚,按规矩也得到蛤蟆湾,向汪有志的爹娘去报丧。可欠收为什么到雉北县委来专找汪有志这个表几圈子的表弟来报丧呢?这就是因为汪有志被县委使用了,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当官了。有个当官的表亲来参加他们的丧礼,那就在周边的邻居里脸上有光。啥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呢?汪有志留欠收吃饭,欠收说来不及,他还要继续跑几家亲戚,就又磕了个头,就走了。

回到宣传科那个破屋里,汪有志却犯愁了。邓未来劝他说还不赶快去奔丧?假我来替你请。汪有志说,请假的事我不犯愁,愁的是总不能空着手去吧。邓未来笑了,说:“你是想借钱是吧?我和小蔡虽说是正式的干部了,但还是供济制,一月就五毛钱,你能借多少?借多了我可没有。我这儿就两块多钱,给。”这时候,小蔡也拿出他的一块多的私房钱,都交给了汪有志。汪有志接过钱,也学着欠收的模样要给他俩磕头,却被邓未来止住了:“你又不是孝子,你磕啥的头?”

汪有志说:“刚才欠收请我,咋给我磕头来?”

邓未来说:“人家是孝子,人家是在替他爹行孝。就是说他爹死了,下葬需要求助于四邻八乡,死人不能起来磕头相求,只有儿女们代替,这也就是子替父来行孝,这是淮北人的规矩。你这一磕头,人家还以为你家爹娘死了呢!”

汪有志苦笑,脸象屙裤子里一样难看。

欠收的家住在王土楼,离卧龙镇十八里路程,汪有志赶到时天还大早。一到地方,大总就吊高嗓门:“奏乐,孝子迎驾,县委领导汪有志前来吊孝!”大总就是红白事操办的主持人,替主人张罗一切,有着绝对的权威。

于是,锣鼓敲起,唢呐声声,鞭炮齐鸣,灵棚里哭声一片。

欠收此时全身裹着白布,腰里束着麻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被两人架着来给汪有志行磕头的大礼。

汪有志来到灵棚前,干嚎了几声,表演般地喊哭道:“我那苦命的表舅哟,你咋就这样走了哟、、、、、”却又无泪,娘子腔在这穷乡村的上空漂荡,惊得守孝的女眷们都偷偷地瞧他,自愧不如他的腔尖。在一边看热闹的村民们听到汪有志哭得这般难听,就在一边议论,其中一位说:“闺女哭一声是真心实意,儿子哭一声惊天动地,儿媳妇哭一声是想东西,三不亲的老表哭一声算个啥?”另一位老乡说:“如同老驴放屁!”

说得一伙人在一边儿偷偷地笑将起来。

敬了烟,献了茶,安排停当,大总要汪有志帮助记账。

汪有志倒很乐意,因为记账是玩笔杆的活儿,这是特受人尊重的工作。

于是,他就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先给自己上了一块钱的账。之后,来一位吊孝的就上一份礼。比如:上账,火纸二刀,鞭炮一挂;上账,帐子一条,火纸一刀;上账,铜板十个,高香三柱;上账,法币一元,蜡烛一打、、、、、、

就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一拨十几口子,男男女女的,都是欠收的远亲。汪有志记着记着就记乱了套,对了两遍方才算搞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