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骁伸手打开紫檀木礼盒,不疾不徐道:“真人将晚辈的贺礼呈上璇玑殿,不就自然见分晓了?”

“……不由。”宫惟顿了顿,麻木道:“羞红了双颊。”

徐宗主嘴角略微一勾,但笑意完全没有出现在眼底:“自然是我。”

“怎么?”

大概是昨日徐师尊的深情厚望感动了上苍,天资愚钝的爱徒发奋苦读一晚上,竟然把《定魂注》第一卷背了个七七八八。虽然背诵中途时有错漏,但徐师尊只要眉头轻轻一皱,察言观色的爱徒便立马改口自动纠正。如此重复了个十八|九遍,终于磕磕绊绊地背到了结尾,还剩最后两三句实在力有不逮,反复纠正拖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背完,长长松了口气。

徐霜策好似没听见,道:“背来听听。”

·

然后他蹭地一下收了剑,从怀里掏出引魂灯、捕魂笼、转生风铃、渡灵符箓、移魄锁魂盒……叮叮当当一大串,不由分说全塞进了身后的应恺怀里,认真道:“还你,谢谢。”

徐霜策正躬身行礼至最低处,动作顿了顿,才直起身不咸不淡地:“哦?”

“出门啦——”

清风掠过草丛,虫鸣长长短短,月华淡淡笼罩山涧,飘零桃瓣拂过夜空。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巨大而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迫近——

尉迟骁眼角瞥去,果然只见“法华仙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歪头思索着什么,然后也慢慢地踱开了几步,背对着他们站在河滩边,望向远处青烟袅袅的村庄。

宫惟头一偏避过碎石,猝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喝止:“小心——”

应恺余怒未消:“为什么?”

“待会我们还回客栈么?”

孟云飞却道:“已经快申时了,再睡怕是晚上要走了困,不如我带你去吃临江鱼?”

无人生,无人死,这半个月的地府记录一片空白!

医宗弟子躬身道:“送来时便灌注了水银,尉迟公子来时又用大量灵力维持了尸身不腐。虽然死在邪术之下的魂魄按理不能应召,但我们还是设下法阵试过数次,均无功而返。徐宗主既肯出手相助,又仙力盖世,定与我等不同。”

“白太守,”他一字一顿低声道。

“上面!小心!”

尉迟骁眉峰一竖刚要呵斥,“向小园”突然捂住右眼,语气虚弱道:“我眼睛疼。昨晚那鬼修打得我好疼。”

“水波”在虚空中激起人形的浪花,孟云飞喝道:“元驹,在那!”

尉迟骁嫌弃向小园时,说自己心有所属,可能也不完全是托词。

就在众位修士怀疑邪祟已望风而逃的时候,昨天深夜,它却突然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仿佛刻意挑衅这些修仙之士,一夜之间八人横死,甚至有一位出身名门、芳名远播的女修士就死在尉迟骁隔壁屋内——她把脸埋在洗脸盆里,活生生把自己溺毙了。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同门发现端倪,甚至连仅仅一墙之隔的尉迟骁自己,都没察觉到任何邪祟接近的影子!

仿佛霎时春回人间,山川田野桃林盛放,灿烂至极的绯云铺向地平线,映在了每个人惊恐的眼底:

徐霜策转身,收剑回鞘,不再看尉迟骁一眼:“温修阳。”

温修阳立刻俯身:“在。”

“送他下山。”

“是!”

徐霜策连头都没回,于高空中负手向璇玑殿方向走去,衣摆袍裾随风扬起,很快消失在了山涧中。

·

开裂的山峦和硝烟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身后。

无尽长风迎面而来,徐霜策没有御剑,一步步走向连绵不绝的山岭。流云在他脚下聚而复散,远处寂静无人的山林间竟坐落着一座大殿,隐隐显出琉璃碧瓦、白银飞檐的壮观轮廓。

叮铃!

那只三道螺旋绞成的金环,与不奈何剑鞘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

叮铃——

他仿佛听见回廊深处风铃轻撞,重重纱幔随风轻摆。懲舒宫春日的午后,一个削瘦幼小的身影蓦地从墙顶冒出头,自上而下地偷觑他,自以为很隐蔽。

“……徐宗主莫见怪,那是我们盟主半月前带回来的小公子,似是神智不全,不能说话……”

徐霜策站住脚步,向墙头伸出一只手。

那身影唰地一缩,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

但徐霜策没有动,定定地维持着那个掌心向上的姿势与他对视,少顷只见那双眼睛一眨,右瞳赫然变成殷红,再一眨,又变回常态,充满了怀疑和犹豫。

“……”

徐霜策收回手探进袖中。随着这个动作,墙后那身影又忍不住探出了寸许,却只见沧阳宗主从怀里摸出两枚小金币,用一根丝线穿了,随手一晃,叮当作响。

少年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叮当!

叮当!

日头穿过回廊纱幔,映得小金币熠熠生光,又会作响,少年好奇的眼睛随之不住左右摇晃。

叮当——

余音未尽疾风掠过,徐霜策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竟然空了。

少年溜走的背影如绯云飞卷,转瞬已去数丈之外,细白的手指还攥着那丝线穿着的两枚小金币。他攥得那么紧,仿佛生怕丢了,随着急促的脚步叮当叮当一阵乱响,消失在了曲折幽长的回廊尽头。

仅余风动,错身而过,久久不息。

“宗、宗主切莫见怪!小公子神智不全,年幼无知,绝非有意为之……”

徐霜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懲舒宫弟子戛然而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跑得倒快,”他说。

懲舒宫弟子拿不准他是喜是怒,嗫嚅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