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夫子一面让三位吃着茶,一面寒暄了几句,慢慢的讲到学问。三位高徒颇能领悟,姚老夫子非常之喜,当下要留他三个搬到城里盘桓几天,然一同起身再往上海。三个人恐怕守着先生,诸多不便,极力相辞,情愿在船上守候。他三人到苏州的这一天,是正月初九,姚老夫子因他们住在船上等候,不便过于耽搁,途与家里人商量,初十叫儿子出城,约了三位世兄进城玩耍一天,在元妙观吃了一碗茶,又在附近小馆子里要了几样菜,吃了一块三角洋钱,在他三个已经觉得吃的很舒服了。

等到回寓,天已大亮。他也不想打吨。趁着衣帽未脱,先取过一本牙牌神数,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口中哺哺祷祝了半天,拿桌上的骨牌洗了又洗,然后摆成一长条,又一张张的翻出,看有几多开。如此者三次,原来是中下、中平、上上,赶忙翻出书来一看,只见上头句子写的是:

制台听了教士的话,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抚的信,早已晓得永顺有此一宗案件。当下心上着实盘算,想这几个生员明明不是安分之徒,倘是安分之徒,一定不会信从洋教;现在把这几个人送往上海,上海洋人更多,倘若被他们再沾染些习气,将来愈加为害。我外面虽然优礼洋人,乃为时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们。这班小子后生,正是血气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此时受了地方官的苦,早将中国官恨如切骨,心中那里还有中国?与其将来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何如我此时顺水推船,借了洋人势力,笼络他们,预弭将来之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便装做不知,定要教士把永顺闹事情形详说一遍。教士自然把众秀才的话,一半有一半无的和盘托出,通统告诉了制台。制台登时跺脚捶胸,大骂博知府不置。又说他如此可恶,我此刻就做折子参他。教士听了制台的话,看他甚为高兴,制台故意又连连跌足道:“国家平时患无人才,等到有了人才,又被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以致为渊驱鱼,为丛驱爵,想起来真正可恨!我这里用人的地方却很不少,我想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量材器使用,每一个人替他们安置一席,倒也不难。然而我不敢,怕的是谣言太多,内而政府,外而同寅,不晓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知道的说我是弃瑕录用,鼓舞人材,不知道的,还说我是通逃薮呢。贵教士请想,你说我敢不敢?”教士起先听了制台的话,说要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予以执事,还疑心制台是骗人的,从来他们做官的人,一直是官官相护,难保不是借此为一网打尽之计,后来见他又有畏谗避讥的意思,不免信以为真,便道:“我要送他们到上海,也并非得已,实在可怜他们受了地方官的压力,不但不能自由,而且性命难保,上帝以好生为心,我受了上帝的嘱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既然贵总督大人能够免去他们的罪,不来压制他们,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很可以立得事业,等他们出来帮着贵总督办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而且贵总督的名声格外好,将来传到我们敝国,也都是钦敬的。”制台道:“贵教士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到我们中国有多少年了?”教士道:“来是来的年数不少了。我初到你们湖南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不会讲,那时候通湖南,敝国人只有我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说中国话,我偏要学,我就离开我的家小,另外住到一个中国人家,天天跟着他说,不到半年,就会了一半了。”制台道:“通湖南只有你一个外国人,倒不怕中国人打你?谁肯还来教你说中国话呢?”教士道:“那时候,我身上的银子带的很多。贵国的人,只要银子,有了银子,他不但肯教我说话,各式事情,都肯告诉我晓得。只要有银子,谅他祖传的坟地,都肯卖给我盖房子了。到如今,我样样明白,我的银子也就化的少了。”制台听了他的话,半天没有做声,又歇了一会,说道:“你且在我武昌盘桓几天,等我斟酌一个安置他们之法,再来关照。”教士听说,又称谢了几句,方始告辞而去。

亏得太太富有妆奁,便亲自跑到上房,同太太商量,要问他借八只衣箱,前去质当。太太道:“人家做官是拿进两个,像你做官,竟是越作越穷,衣箱进了当,那里还有出来的日子?再过两年,势必至寸草俱无。我劝你不如早早告病还家,或者还有碗饭吃,我也不想享你做官的荣华富贵了。”太太说罢,止不住扑籁籁泪下。总督大人见了,只得闷坐一旁,做声不得。

说罢,彼此别去。

轿夫把轿子打过,他便坐上,也不说到那里去。走了两步,号房上来请示,他老人家方才正言厉色的,说了声回去。众人不敢违拗,立刻打道回衙。他一直下轿走进签押房,怒气未消。

教士也觉得奇怪,怎么中国官会起得这般早?这会已经出来坐堂。心上如此想,口里便对刘伯骥道:“要他坐在堂上更好,你跟我去问他要人!”说罢,便拉了刘伯骥的袖子,一路飞奔,直至本府案桌跟前。众人不提防,一见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虽然改了华装,也还辨认得出,不觉吓了一跳。虽是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拦阻他二人的,还有人疑心是来告状的。傅知府正在打人,一见也自心惊,却把两只眼睛,直瞪瞪的望着他。只听得教士首先发言,对本府说道:“你可是这里的知府?”

刘伯骥道:“没有这庙,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教士道:“刘先生!你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文观止》上有个韩愈,做了一篇古文,说什么火其人,庐其居,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乃与一笑,拱手而别。教士亦叮嘱再三,无事常来谈谈。刘伯骥答应着,教士方才进去。自此以后,刘伯骥同他逐日往来,十分投契。已是无话不谈,但是还未敢把心事说出。

主意打定,各自分头办事。可怜这个风声一出,直吓得那些人家,走的走,逃的逃,虽非十室九空,却已去其大半。至于已经被拿的几家家族,男人已被拿去,收在监里,家中剩得妻儿老小、哭哭啼啼,尚不知这事将来如何了局,怎禁得一般如虎如狼的公差,又来讹诈?这些人家,大半化上几个钱,买放的居多。其实在拿不出钱的,逃的逃了,逃不脱的,被公差拿住两个,解到府里销差。傅知府不问青红皂白,提到就打,打了就收监。不日批禀回来,着把滋事首犯,一概革去功名,永远监禁,下余的分别保释。傅知府遵了上头的话,遂把一干人重新提审,定了八个人的长监,其余一概取保。不日又奉到批禀,说他所办的店小二及乡下人,很顾外国人的面子,现在外国人已无话说,足见他能够弭患无形,办事切实。批词内将他着实奖励。傅知府自是欢喜,连忙坐堂,又把店小二提审,追他的赔款银子。可怜他一个做小工的人那里赔得起?后来傅知府又叫地保分赔,少不得卖田典屋,凑了缴上,方才得释,早已是倾家荡产了。傅知府又要讨好,说这里的绅士最不安分,黄举人拿到之后,他们屡次三番前来理论,看来都是通同一气的。

且说柳知府回到衙中,先与刑名师爷商量,这事如何申详上宪?拟了稿子,改了再改。毕竟柳知府有点学问,自己颇能动笔,便将这事始末,详详细细,通禀上宪。并说现在闹事的人,都已拿到,收在监里,听候发落。但未题到停考一节,又把武童闹事,及拆毁府大堂情形,改轻了些。禀帖发出,又传了各学教官到府谕话,告诉他们洋人已去,前头武考未曾考完,定期后天接考下去,叫各教官去传知各考童知道。谁知到了这天,来赴考的,甚是寥寥,却是为何呢?一半是为了川资带的有限,不能久待,早已回家去的;一半是此番闹事,武童大半在场,恐怕府大人借考为名,顺便捉拿他们,因此畏罪不敢来的,十分中倒有五六分是如此思想。所以赴考的人,比起报名的时候,十分中只来得一二分。柳知府无可如何,只好草草完事。至于那些绅士们,也曾来催问过好几次,柳知府推诚布公的对他们说:“这事情已经禀过上头,只得听候上头发落。至于拿到的人,但有一线可以开脱他们的地方,我没有不竭力的替他们开脱,还有武童聚众,以及打坏本府大堂这些事情,通统没有叙上。”众绅士道:“大公祖体恤我们百姓,诚属地方之福,但这事实实在在是因停考而起。”柳知府无可说得,只有深自引咎。众绅士别过。有几个忠厚的,也不再来缠扰,专听上头回批,有几个狡猾的,早已拟就状词,到省城上控去了。

别的跟班,早伺候他把衣帽穿戴齐全,出来见客。这永顺府城里,十二分大的绅士也没有,文的为首的是个进士主事,武的为首的是个游击连着佐杂千把之类,合拢了不过二三十人,当下也只来了十几个人。柳知府接着行过礼,分宾坐下。柳知府先开口说:“今日倒一早惊动了诸位!”大伙儿说:“昨天晚上,大公祖受惊了。”柳知府道:“兄弟德薄望浅,不能镇抚黎民,虽在这里为官,实在抱愧得很。”众绅士道:“考童并不敢闹事,不过大公祖停考之后,他们绝了希冀,不免心中怨望,也是有的。至于闹事的人,还是地方上的痞棍,那些求名应考之人,断断没有此事。”柳知府道:“这个兄弟也晓得。”

大家见他来得奇怪,一齐站起身来,齐问什么事情。那人道:“我刚才到府前闲耍,忽见照墙上贴出一张告示,有多少人哄着去看。有一个认得字的老先生在那里讲给人听,原来这柳知府要把我们这一府里的山通统卖给外国人,叫他们来到这里开矿,你们想想看,咱们这些人,那一个不住在山上,现在卖给外国人,叫咱们没有了存身之处,这还了得!”这人不曾说完,接着又有一个童生跑了来,也是如此述了一遍。不消一刻。来了三、四起人,都是如此说法,顿时就哄了二百多人,有的说:“我的家在山上,这一定要拆我的房子了!”一个说:“我的田在山上,这一定要没我的田地的了!”又一个说:“我几百年的祖坟都在山上,这一来岂不要刨坟见棺,翻尸掏骨的吗?”

停了一会了,张师爷穿了袍褂,坐轿来了。知府接着,十分器重,说了些仰慕的话。张师爷也高兴的了不得。三人会齐,立刻鸣锣开道,齐奔西门外高升店而来。有分教:太尊媚外,永顺县察看矿苗;童子成军,明伦堂大抒公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