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迟疑,接过瓷瓶取出一颗丹药喂师父服下。张恺之捏一颗在手中反复研究,嗅了又嗅,看了又看,神色颇为疑惑,道:“文先生,请问这药丸是用何种药材炼制而成的?”

唯今之计,也只好这样了。我点头,恳切道:“还望张院长能随行照料师父,扶嫣感激不尽!”

我知道他必定痛得厉害,可我却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一时间,尖锐的痛楚席卷过每一寸肌肤,似有一团火在焚烧我的五脏六腑。

我对此颇为无奈,只得委婉地提醒他:“本相听说西洋那边有种病叫做“被迫害妄想症”,症状与王国师的表现非常相似,得病之人常常妄想有人要陷害自己,终日惴惴不安……王国师老是觉得本相师徒二人要加害于你,这是病,得治!”语毕,留下气得脸色煞白的老狐狸,施施然远去。

沈洛面无表情地摇头,用眼神对我说:管不了。

她打了个哈欠,摊手道:“再明显不过了,小姐,难道你没有听过那句话吗?爱你,我就欺负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个月前,就当外戚党幸灾乐祸地准备看我好戏时,不知何处传出了一则消息,道是赈灾金被劫一案的幕后主使乃是王氏。该则消息将王氏密谋劫走赈灾金的前后过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仿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

师父搀扶我走过去,拱手道:“我们并无恶意,请阁下高抬贵手。”

见师父坚持,我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时间,彼此相顾无言,唯有树叶沙沙声在寂静的别院中回荡不息。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虽没再说什么,唇畔的笑意却依稀深了几分。

我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满心满眼都被他所占据,再也容不下其他。这样的感情,越是压抑隐忍,便越是悄无声息地滋长,不可遏制地激荡。

我反复咂品这几个字,再看那柄纨扇,忽觉万分动容。钱镠乃是史上有名的贤君明主,彼时诸国割据混战,吴越为江南小国,他身为一国之主,虽比不得皇帝有三宫六院,身旁婉转承欢的人也肯定不少,他却还能如此真心地对待妻,实属难得。这般美丽的爱情故事,被师父这般娓娓道来,堪堪撩动了我的心弦。

“噗——”一口茶猛然呛在喉咙口,剩下的悉数喷了出来。极不巧的是,裴少卿此刻就坐在我对面……这下可好,先前积压良久的怨气倏然爆了出来,他一面清理衣袖上喷溅的茶水,一面怒道我道:“喂!!扶嫣,你怎么回事,连喝水都喝不利索了吗,你是故意的吧!!”

文海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将师父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眼中依稀有惊喜之色,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名动天下的一代良相姜誉,久闻姜相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老夫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姜大的?”

师父看看李斐,复看看,思量一瞬,展颜笑道:“好。”

果不其然,只见李斐面上福肉一抖,额间迅沁出冷汗。他用衣袖胡乱地抹了抹,惶恐道:“下官明白。请扶相和黄公子放心,下官定当亲力亲为,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皇……咳,黄公子,扶大人。”见是我们,他作势要起身行礼。我忙将他按住,道:“又不是外人,快好好躺着养伤,不必在意虚礼。”

“说什么,听不清。”他语意仍是凉凉的,唇畔却微挑起一抹笑意。

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哗”的甩开玉骨扇,慢悠悠地扇起来。半晌,似笑非笑道:“娘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便明说的吗?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横竖为夫也不是外人。”

这下可好,我与裴少卿之间那点捕风捉影的绯闻,只怕终于要坐到实处了。眼下,我恨不能挖个地洞直接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我不解道:“师父,徒儿已尽力想得周全,为何灾情只能减轻三分?”

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弱弱道:“师父,你都知道了……”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本打算以眼神示意她千万别让师父过来醉霞苑。奈何裴少卿委实眼尖得厉害,一下便看破我的心思,稍稍挑了挑眉,仿佛在警告我别耍小聪明。

抬眼望了望殿上那罪魁祸,他正笑得风轻云淡,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神情。我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作,只得恨恨地接过笏板,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小喜子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迅退到裴少卿身边。

书蓉说话我就是爱听。我心里好受了些,接过参茶小嘬一口,摇头说:“我不碍事,还是处理政事比较要紧。”心里却默默道:师父与沈湄在外面卿卿我我,我睡得着才怪。想了想,又问:“书蓉,你上次不是说,男人看重的是感觉,不会日久生情的吗?”

这样郑重其事地向我道歉,貌似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吧,还真不像裴少卿的作风。毕竟他是九五之尊,为人君者向臣子低头认错,尽管我心有怒火,到底也不好再作。

我对她的用意心知肚明,也很想对她说不,可我知道,这样对师父身体康复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换做平时,我定会断然拒绝,可眼下,我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我心中大恸,泪水愈汹涌而落,死死咬住唇,却怎么也止不住,仿若洪水决堤。我想去握他的手,不待我作出动作,那手便已无力地垂下。

“那,您可有向老爷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迅跑过去搀扶住他,道:“师父,你没事吧?”指尖触碰时,惊觉他身上竟烫热得异乎寻常。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礼数,伸出手试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火。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脸上怒火乍起,“难道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他说的约莫是在国子监与我分食那次。我眯着眼睛回想,记忆中,那酒的确是难得一尝的佳品,入口甘甜醇香,回味无穷。只可惜再好喝的酒也能使人乱性,这才有了我“逼|奸未遂”裴少卿的传闻。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默默地捶胸顿足一万次,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师父忙倒上一杯水递给我,笑道:“慢慢吃,没人同你抢。”

也有道理。转念一想,我又说:“可……不是有那句话吗?水滴石穿,日久生情。”

他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喉结一阵浮动,声音低沉暗哑:“别乱动,不然我吃了你。”

不过眼下这身平易近人的打扮,倒教他这一招少了几分杀伤力。我立即肃颜,走到他面前磕了个头,明知故问道:“不知皇上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参知政事道:“皇上,北境之事事关国之颜面,不容小觑啊!”

直到走远,师父才说:“嫣儿,你为何要逞口舌之快,故意激怒王国师?”

我忙掏出丝帕替他擦拭,他貌似不甚在意地摆手,转头看向我,目光比先前深沉了几分,“不碍事,不碍事。”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回答?”

然而,也正是在那时,师父因操劳过度而大病了一场,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再难支撑大局,于五日前辞官归隐。

我蓦然怔住,被他挥开的手依然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印象里,师父总是待我格外温柔,非但从未责骂过我,甚至连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他却对我用上了“滚”这个字……

心中惧意更甚,我不敢再出言惹恼他,只得咬唇闭嘴,默默地跟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