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微风骤然转急,一时间,周围的竹海随风摇曳不息。不知何处响起了悠扬动人的箫声,一阵奇特馥郁的幽香扑鼻而来,我顿觉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仿佛随时会瘫软在地。师父迅掏出丝帕将我的口鼻捂住,掩口沉声道:“香味有毒。”

我见他神色坦然,遂放下心来,摇头道:“没事,徒儿方才向李斐传达了圣意,如无意外,试行赋税改革将从五月开始,由青苗法入手。至于丈量土地,划分肥瘠等级则要待此次旱情缓解后方才能进行,徒儿特来告知师父一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老板娘便奉上两盅热腾腾的藕粉。荷叶形的瓷盅精致小巧,色泽翠绿,晶莹透明的藕粉盛放其中煞是好看。我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果真细滑可口,一时间,桂花的甜香与藕粉的清香盈满口鼻,回味无穷。

心跳不由自主的快起来,虽然知道是可耻、是不伦,虽然知道面前的是一片禁区,虽然知道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看向他。

我待要说话,师父取过纨扇仔细端详一番,问我道:“嫣儿,你可知这柄纨扇有何典故?”

我扬声唤道:“师父。”他二人顿时收住了话头,齐齐向我看来,我微微一愣,旋即迅走过去坐下。

唤他,“文大夫。”

李斐喜道:“果然是姜大!几年前下官尚金陵任职,姜大下江南视察,下官有幸见到姜大一面,一直十分仰慕姜大的风采。今日能再见,实乃三生有幸!”

一面翻看李斐上呈的水利工程图,一面问他:“开渠引流所需的工匠和材料预计多久可以到位?”

我不免奇怪,极快地瞥了裴少卿一眼,凑过去对他低声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移开视线,轻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乃当朝天子,天命所归,不知有多金贵。功夫练得不到家便不要逞强了,赈灾金丢了还好交代,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教我如何是好?”

“有这么好看吗?”他仍是闭眼,含笑的语意中不掩揶揄。

我讪讪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时大意脚下一滑……”

我一怔,迅回过神,面颊愈烧烫得厉害。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道:“都准备好了,明早便启程。”

我不解,“啊?”

我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不太明白,他如此怒火中烧究竟是为了哪般。若说是因为我没对他实话实话,好像不太可能。从小到大,我与他开惯了玩笑,对他说的实话更是屈指可数,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话音落下,四周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殿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看向我的目光亦变得暧昧而意味深长。

——有考生举报,本届科举存在舞弊现象,部分考生提早获得考题,由此质疑考试公正性。请求朝廷派人明查。

半晌,他终于开口打破了眼下这尴尬的气氛,问道:“姜誉的病情如何了?”

我回头一看,原是沈湄。她手提药箱款步走来,面上略带几分歉意,道:“扶相,昨夜是我一时心急失言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师父勉力睁开眼望我一眼,薄唇微微地动了动,好像有话想与我说。我忙俯身去听,泪水滚落,恰有一滴打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睫毛轻颤,眸光因此而显得愈迷离。

“兴许,皇上前面说的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扯淡。”

我咬了咬唇,扬声唤道:“师父!”

“我……”我不禁语塞,我自然不可能进宫为妃,并非我多么讨厌裴少卿,只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永远都要陪在师父身边。

却在此时,一位宫人奉上一樽美酒,王清婉端起酒樽,一路舞到殿上,单膝跪地向裴少卿奉上美酒。

这回不单单是玉箸抖,整只手都在抖了,舌尖的痛楚锥心入骨。裴少卿这臭小子祸害我还不嫌够,还要祸害我师父!

“师父何时骗过你?”他的神色坦荡如常,不像有半分隐瞒的样子。我心头最后一丝一缕也尽数散去,喜笑颜开地吞下元宵,竟觉得口中品到了前所未有的香甜。原来,书蓉方才说那什么男人的感觉还是很有道理的。

“这么早?!”我烦躁地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怎么都觉得心头像有一把邪火在烧,怒道:“都怪太医院不用上朝闲得慌,她镇日里没事做便往相府里跑,明日我便奏请皇上,往后太医院一个都不能少。集!体!上!朝!”

我英明神武地骑在裴少卿身上,双手撑在他胸前,他一手搭在我背上,另一手揽住我的腰,双颊薄绯,幽深漆黑的眼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两相对望,鼻尖轻轻触碰,彼此呼吸相闻。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案后,手执朱笔批阅奏章,身旁是堆积如山的卷轴。凭良心说,他不毒舌不使坏的时候,单看那张颠倒众生的脸皮还是挺具有欺骗性的。

王国师正欲张口反驳,裴少卿抬手道:“两位爱卿别吵了。”他轻拧了眉尖,故作深沉道:“扶爱卿的意思是先派使臣谈判,如若谈不拢再兵戎相见也不迟?朕以为,此举既不失礼仪又不失威严,的确是上选。”

王国师并未接话,捋一把胡须假惺惺道:“方才马儿受了惊,没有伤到二位吧?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裴少卿是吃饱饭没事干吗?试探我做什么?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但见师父似乎不想再多谈,遂转移话题,试探道:“师父,今日皇上还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从宣武门到御书房,所需不过是区区一炷香的功夫,这条路我也走过千次万次,却从未觉得如今日这般漫长遥远。三月的帝都草长莺飞,年华暗换。晨风拂面,掠过几许若有似无的清香。可我的心情却不如这般晴好,怎么都有些沉甸甸的。

午睡醒来,已是暮色四合。明月挂上柳梢头,依稀可见点点繁星。

晚饭之后,时辰尚早,我与师父在花园中漫步消食。离京前,师父种下的荷花已然长开,荷叶铺满池面,美如玉盘。重瓣白莲亭亭玉立,在皎洁的月色下,仿若沉睡的美人,冰清玉洁,晶莹似雪。

我望着满池盛开的荷花,心下颇有些忐忑道:“师父,徒儿这次会不会遭殃?”

师父抿唇微微笑了笑,道:“不会,皇上决心包庇你,谁还敢问你的罪?”

我噎了噎,这话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些怪异的感觉。静默半晌,我又问,“那师父觉得,皇上会不会严惩外戚党?”

“嫣儿,你记住,历代君主最忌讳两件事,一为权臣,一为朋党。王氏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多年。从前皇上年幼,尚且无力与之抗争。但近些年,天子党羽翼渐渐丰满,皇上若想收权,必定要拿王氏开刀。这次赈灾金被劫之事便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只要皇上将玉玦公诸于众,王氏便是百口也难辨其罪。只是,王太后自然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之所以强迫他立王清婉为后,目的在于保住王氏地位。”

不知为何,心下蓦然一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间。我追问道:“那皇上会依太后所愿吗?”

他摇头,淡淡道:“这还很难说。王太后固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但皇上也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他二人毕竟是母子,若说斗得两败俱伤,好像也不太可能。所以为师猜想,最终必定是双方达成妥协。倘若皇上答应立王清婉为后,则外戚党将会有一大批人要倒霉。反之,他若是放了王氏一马,王氏之女便别想入主后宫。”

心下思绪万千,我不禁暗自揣测,皇权与后位,不知裴少卿会舍弃哪一个?

马车停在宣武门外,小喜子掌灯引我向御书房走去。

正值牡丹盛放的时节,御花园中,牡丹开得正当好,或粉或紫,仿若端庄雍容的大家闺秀,无一不是国色天香。

远远便望见王太后领着一众宫人命妇在御花园中悠闲赏花,王清婉乖巧地跟在他身旁,二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我本想绕道走,不料她却蓦地抬头向我看来,我见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过去请安。

“微臣扶嫣参见太后。”

略显凌厉的视线自我面上扫过,王太后道:“扶相当差回来了?”

“……是。”无形中升起压迫感,我正欲借口退下,却听她又冷笑道:“哀家有一言要奉劝扶相,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以为有皇上庇护便可以为所欲为,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惩罚。皇上能保你一时,未必能保你一世。你身为一国之相,肩挑江山社稷,应时时小心、事事谨慎,谨言慎行,切莫辜负了皇上的错爱,辱没了尊师的清名。”

果然是我挡了王氏的道吗?哼,能得瑟你就尽情得瑟吧,我看王氏倒霉了你还怎么得瑟。我心中一哂,作受教状道:“微臣定当谨记太后教训,每日三省自身,绝不授人把柄。”

“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希望扶相记住今日之言。”

我咬了咬唇,道:“皇上尚有急事召见,请恕微臣先行告退。”话罢,低头迅离开。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暖亮。裴少卿身披龙袍,正独自坐于案前批阅奏章,只见他剑眉紧蹙,面色颇有些苍白,显然是极为疲惫的模样。见到我来,他放下朱笔,凤眸中迅浮起一抹笑意,道:“回来了?”

我心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遂挪过去,慢吞吞地磕了个头,道:“微臣扶嫣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起来坐吧。”

我依言坐下,小喜子奉上茶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赈灾工作可还顺利?”

“托皇上的洪福,灾情已得到有效的遏制。截止到微臣回京之间,绝大部分水利工程大致完工,干涸的农田得到灌溉,先前浪费的种子也由官府出面派给百姓。赈灾金尚余下三千五百六十二两纹银,微臣将这笔钱交由巡抚衙门保管,以防灾情反扑。”我将账簿上呈给他,道:“这是账簿,请皇上过目。”

“嗯,这样便好。”裴少卿接过账簿粗粗浏览一番,忽然长长地叹息一声,伸手揉按太阳穴,似真似假地笑道:“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在江南的那几日,比起皇上,朕更想听你唤朕——少卿~”

最后那两个字语意娇嗔、百转千回,我顿觉一阵恶寒,浑身鸡皮疙瘩抖落一地。=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