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土地的景象自然还是春天的景象,不过用在发掘土地上的努力的心理多少有些变动。

主席虽然不高兴这些乡愚无秩序的习惯,却又禁止不了,静了一会,他方才提高喉咙喊道:“今天……兄弟,……”他即时改过口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正当午后,空的彤云渐渐分散,薄明的太阳光从窗棂间透过来,似乎要开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伤还要难过,下炕赤脚在微湿的地上来回走着。

“唉!靠天吃饭,咱们不种地去喝风?”

离开那五千多家的大镇约近二里地了。因为北风吹得太起劲,空阔的大道上没遇见一个行人。奚二叔老是垂着头走在前面,大有拖着腿上的破棉絮跟在后头。他们彼此的心事或者都能明白,究竟没说一个字。沉默在狂吼的晚风,走到一个路口。向东去一条小径是去陶村的,他们应分往南去,恰好奚二叔的脚步刚刚挪过横道,正与一辆自行车碰个对面。

奚二叔还是记念着昨夜的事,想到外边探问探问邻家的消息。他刚走到土垣墙的外面,陡然被一个生物将胸窝撞了一下,虽是穿了棉衣胸骨还撞得生痛。他方要发作,一看却是陈庄长的大孙,正在镇上小学堂念书的钟成。他已经十五岁了,身个儿却不小,穿着青布的学校制服,跑得满头汗,帽也没戴。虽是误撞着年老的长辈,他并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

“什么?你老人家的事就多。快近年了,又有什么事还得你跑来跑去?怕不是去催讨利钱?”另一个穿着粗蓝布短袄的年编席的农人笑着说。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解字的,我唱上那末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又来了,陈老头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下紧的催逼。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听得来顺耳朵,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由那个教了多年书的老徐秀才学了来的。……他现在可只能躺在床上吸鸦片了!”

《庄家段》这眼前的风光的题目更引起大众要听的兴趣,都一齐催他快说。

鱼鼓虽是旧了,但是魏二的两只老手在那片空的木头上打起来,简单的响声初听时似乎是毫无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变,在急遽-缓的调谐的拍打间,骤然把一个农场上的听众引到他的乐声间来,一个人的语声也没有。在这个银辉的月光之下,只有他身后的柳条儿轻轻摆动,似是在点头赞许。

拍过一阵以后,魏二将头一仰,高声喊起老旧的大鼓调来。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长,

俱都是――东奔西波――空自――忙。

见几个――朝臣待漏――五更冷,

见几个――行客夜渡――板桥霜。

皆因为――名利牵绳――不由己,

赶不上――坡下农夫――经营强――。

乍起首时的听众因为骤然听见魏二的哑喉咙迸出来的不很熟悉的说书调,似乎都在忍着,没好意思大声笑出来。然而在他唱过两句之后,这直截而又抑扬的刚劲的调门,合上一拍一击的鱼鼓崩崩的音响,那些农民都把逼在喉的笑声咽了下去。一种简单的音乐的引动,一种字句间的趣味的寻求,使得他们是庄严而肃静地向下听去。

大约是久已不唱了,魏二又咳了几声,接着唱道:

盖几间――竹篱茅屋――多修补,

住一个――山明水秀――小村庄――。

种几亩――半陵半湖――荒草地,

还有那――耕三耙四――犁一张――。

到春来――殷殷勤勤――下上种,

墙而外――栽下桃李十数行――。

早早的――拥撮儿孙把学上,

预备着――一举成名――天下扬――!

突然他将鱼鼓一拍道:“列位这是从前哩,……”他没接着说下去,又不唱,大众都被这句话楞住了。谁也没说什么,拿着粗泥茶壶的大有却突然答道:

“魏大爷,你说是现在请不了先生,孩都没法上学吧?”

“对,我唱的从前的事,大家听的可不要比到现在!……”他有意在分别地说。

“现在也有学堂呀,你不知道村里也办成了,就只差先生还没有来。”旁边一个答语。

“哼!先生!钱都交上了三个月,他还不知在那个地方没喂饱,――不过是在看门房旁边挂上一块丧气的白牌,……”又是一个人的声音。

“唱呀,唱呀,怎么啦,又上了魏大爷的大当。”小伙大声喊着。

一阵笑声之后,魏二没说什么,接着一气唱了十几句。

结就的――怪蓑衣多方便,

胜似那――纱帐罗帏象牙床。

……………

还有那五谷杂粮――十数仓――。

早早的――付上钱粮――纳上草,

千万的――莫叫衙役来下乡――。

……………

过罢了大雪纷纷隆冬至,

看了看――家家户户把年忙――。

……………

买上些――金簪,木耳,黄花菜,

买上些――菠菜,莞荽,与生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