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彻夜坐在爸爸床边的椅子上。

“他回去睡觉了。”阿里说,他在火炉前跪低,拉开那个小方门。

我在公园里柳树下的长凳坐下,想着拉辛汗在电话中说的那些事情,再三思量。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我抬眼看看那比翼齐飞的风筝。我忆起哈桑。我缅怀爸爸。我想到阿里。我思念喀布尔。我想起曾经的生活,想起1975年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冬天。那造就了今天的我。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吃的了。”

“我们是很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他是客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很疲累。

“……明天去找些东西”她哭泣着说,“我拿什么来养……”我蹑手蹑脚走开。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那些男孩对手表毫无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在看着手表,他们看着的是我的食物。

我们在隔日早上道别。就在我爬上陆地巡洋舰之前,我谢谢瓦希德的热情招待。他指着身后那座小小的房子。“这里是你的家。”他说。他三个儿子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最小那个戴着手表——它在他瘦小的手腕上荡来荡去。

我们离开的时候,我看着侧视镜。瓦希德被他的儿子环绕着,站在一阵车轮卷起的尘雾中。我突然想起,要是在另外的世界,这些孩子不会饿得连追逐汽车的力气都没有。那天早些时候,我确信无人注意,做了一件二十六年前就已经做过的事情:将一把皱皱的钞票塞在草席下面。

第二十章

法里德警告过我。他警告过,可是,到头来,他不过是白费唇舌。我们沿着弹坑密布的道路,从贾拉拉巴特,一路蜿蜒驶向喀布尔。我上一次踏上这条征途,是在盖着帆布的卡车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爸爸差点被那个嗑了毒品的、唱着歌曲的俄国兵射杀——那晚爸爸真让我抓狂,我吓坏了,而最终为他感到骄傲。喀布尔到贾拉拉巴特的车程非常崎岖,道路在山岩之间逶迤颠簸,足以震得人们的骨头咔咔响。

如今沿途景象荒凉,正是两次战争遗下的残迹。二十年前,我目睹了第一场战争的一部分。路边散落的东西无情地提醒着它的存在:焚毁的旧俄军坦克残骸、锈蚀的倾覆的军车,还有一辆陷在山脚被撞得粉碎的俄军吉普。至于第二次战争,我曾在电视上见过,现在正透过法里德的眼睛审视着它。

法里德驾轻就熟地避开那条破路上的坑洞。他显然是个性情中人。自从我们在瓦希德家借宿之后,他的话多起来了。他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话的时候看着我。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两次。他用那只残废的手熟练地把着方向盘,指着路边座座泥屋组成的村落,说多年以前,他就认得那里的村民,他们中多数不是死了,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难民营。“而有时候死掉的那些更幸运一些。”他说。

他指着一座遭受祝融之灾的小村落,现在它只是一些黑色的墙壁,没有屋顶。我看见有条狗睡在那些墙壁之下。“我在这里有过一个朋友,”法里德说,“他修理自行车的手艺很棒,手鼓也弹得不错。塔利班杀了他全家,放火烧掉这座村子。”

我们驶过焚毁的村子,那条狗一动不动。曾几何时,贾拉拉巴特到喀布尔只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也许多一些。法里德和我开了四个小时才抵达喀布尔。而当我们到达……我们刚驶过玛希帕水库的时候,法里德便警告我。

“喀布尔不是你记忆中那样了。”他说。

“我听说过。”法里德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听见和看到不是一回事。他是对的。因为当我们最终驶进喀布尔,我敢肯定,绝对肯定,他一定开错路了。法里德肯定见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也许在累次载人进出喀布尔之后,他对这种久违了喀布尔的人脸上出现的神情早巳习以为常。

他拍拍我的肩头,“欢迎你回来。”他忧郁地说。废墟和乞丐,触目皆是这种景象。我记得从前也有乞丐——爸爸身上总是额外带着一把阿富汗尼硬币,分给他们;我从不曾见过他拒绝乞讨的人。可是如今,街头巷尾都能见到他们,身披破麻布,伸出脏兮兮的手,乞讨一个铜板。而如今乞食的多数是儿童,瘦小,脸色冷漠,有些不过五六岁。妇女裹着长袍,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沟边,膝盖上是她们的儿子,一遍遍念着:“行行好,行行好!”还有别的,某种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几乎见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们身边——战争把父亲变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

我们开在一条朝西通往卡德察区的街道上,我记得在1970年代,这可是主要的商业街:雅德梅湾。干涸的喀布尔河就在我们北边。那边的山麓之上,耸立着残破的旧城墙。它东边紧邻的巴拉。希萨堡垒——1992年军阀多斯敦abdulrashiddostum1954~,北方联盟领导人之一一度占领这座古代城堡——坐落在雪达瓦扎山脉上。1992年到1996年间,人民圣战者组织的火箭如雨点般从那座山脉射出来,落进喀布尔城里,造成如今摆在我眼前的浩劫。雪达瓦扎山脉朝西逶迤而去。我记得,“午炮”也是从这些山峦中出来的,它每天响起,宣告中午来临;在斋月期间,它也是一声信号,意味着白天的禁食可以结束了。那些天,整座城市都能听见午炮的轰鸣。

“我小时候常常路过这儿,前往雅德梅湾。”我喃喃说,“过去这儿商店宾馆林立,遍地食肆和霓虹灯。我经常向一个叫做塞弗的老人买风筝。他在旧警察局旁边开了间小小的风筝铺。”

“警察局还在那儿。”法里德说,“这座城市不缺警察。但你在雅德梅湾,或者喀布尔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风筝或者风筝铺了。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

雅德梅湾业已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那些尚未被彻底摧毁的屋宇赤条条竖在那儿,屋顶破了大洞,墙壁嵌满火箭的弹片。整个街区已经化为瓦砾。我看见一个带着弹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残骸中,上面写着“请喝可口可……”。我看见在那些犬牙交错的砖石废墟中,有座没有窗户的破房子,儿童在里面玩耍。自行车和骡车在孩子、流浪狗和一堆堆废物中穿梭。

城市上方是灰蒙蒙的尘雾,河那边,一道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那些树呢?”我说。

“冬天的时候被人们砍成柴火了。”法里德说,“俄国佬也砍了不少。”

“为什么?”

“树上经常躲着狙击手。”一阵悲哀向我袭来。重返喀布尔,犹如去拜访一个多年未遇的老朋友,却现他潦倒凄戚,现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我爸爸过去在沙里诺区盖了个恤孤院,旧城那边,就在这里南面。”我说。

“我有印象,”法里德说,“它在几年前被毁了。”

“你可以停车吗?”我说,“我想在这里走走,很快就好。”法里德把车停在一条小巷,旁边有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没有门。

“那过去是间药房。”我们下车时法里德咕哝着说。我们走上雅德梅湾,转右,朝西走去。

“什么味道?”我说。某些东西熏得我眼泪直流。

“柴油。”法里德回答说,“这座城市的电厂总是出毛病,用电得不到保证,人们烧柴油。”

“柴油。你记得从前这条街道散着什么味道吗?”法里德笑着说:“烤肉。”

“烤羊羔肉。”我说。

“羊羔肉。”法里德说,舔了舔嘴唇。“现在喀布尔城里只有塔利班吃得上羊羔肉啦。”他拉拉我的衣袖,“说起……”

一辆汽车朝我们开来。

“大胡子巡逻队。”法里德低声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利班。我在电视上、互联网上、杂志封面上、报纸上见过他们。但如今我站在这里,离他们不到五十英

尺,告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并非纯粹的赤裸裸的恐惧;告诉自己我的血肉没有突然之间压着我的骨头,我的心跳没有加。他们来了,趾高气扬。

红色的丰田皮卡慢慢驶过我们。几个脸色严峻的青年人蹲在车斗上,肩膀扛着俄制步枪。他们全都留着大胡子,穿着黑色长袍。有个皮肤黝黑的家伙,看上去二十出头,皱着一双浓眉,手中挥舞着鞭子,有节奏地甩打车身一侧。他溜转的眼睛看见我,和我对望。终我一生,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遮无拦。接着那个塔利班吐了一口沾有烟丝的口水,眼睛移开。

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皮卡沿雅德梅湾驶去,在车后卷起一阵尘雾。

“你怎么回事?”法里德嘘声说。

“什么?”

“永远不要瞪着他们!你听到了吗?永远不要!”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你的朋友说得对,老爷。好像你不该用棍子去捅一条疯狗。”有人说。声音来自一个老乞丐,赤足坐在一座弹印斑斑的建筑的台阶上。他身上的旧衣磨得破烂不堪,戴着肮脏的头巾。

他左边眼眶空空如也,眼皮耷拉。他举起患关节炎的手,指着红色皮卡驶去的方向。“他们开着车,四处寻找。希望找到那些激怒他们的人,他们迟早会找到,然后那些疯狗就有得吃了,整天的沉闷终于被打破,每个人都高呼‘真主至尊!’而在那些没人冒犯他们的日子里,嗯,他们就随便泄。对吧?”

“塔利班走近的时候,你的眼睛要看着地面。”法里德说。

“你的朋友提了个好建议。”老乞丐插嘴说。他咳了一声,把痰吐在油污的手帕上。“原谅我,你能施舍几个阿富汗尼吗?”他喘着气说。

“别理他。我们走。”法里德说,拉着我的手臂。我给了那个老人一张十万阿富汗尼的钞票,大约相等于三美元。他倾着身子过来取钱,身上的臭气——好像酸牛奶和几个星期没洗的臭脚——扑鼻而来,令我欲呕。他匆忙把钱塞在腰间,独眼滴溜溜转。

“谢谢你的慷慨布施,老爷。”

“你知道卡德察的恤孤院在哪里吗?”我问。

“它不难找,就在达鲁拉曼大道西端。”他说,“自从火箭炸毁老恤孤院之后,孩子们就搬到那边去了。真是才脱狼群,又落虎口。”

“谢谢你,老爷。”我说,转身走开。

“你这是第一次吗?”

“什么?”

“你第一次看到塔利班。”我一语不。老乞丐点点头,露出微笑。嘴里剩下的牙齿屈指可数,泛黄且弯曲。“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们席卷喀布尔的情景,那天多么高兴!”他说,“杀戮结束了!哇,哇!但就像诗人说的:“爱情看似美好,但带来麻烦。”

我脸上绽出笑容,“我知道那诗,哈菲兹写的。”

“对对,是他写的。”那老人回答说,“我知道。我过去在大学教过它。”

“你教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