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怎么了?再强烈的情绪她都能掌控下来,为何'此刻竟难以平复心情?在心里,她反复提醒着自望断云啊望断云,你忘了老头子的教诲吗?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忘了要成为比他更加成功的商人吗?忘了你要打败他,战胜你自己吗?

“去查推举那头猪的当家,三天后我要知道他的家产有多少。”

断云手中的算盘停了一拨,微偏过头,她晶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嘲“活神仙?神仙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装什么神仙?”算盘噼里啪啦地再次响起,同时扬出的还有“阎罗望”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账目,如果葯店、葯田不足以抵五千两银子,将那个神仙送交官府,让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被点到名的朝奉战战兢兢一步上前,颤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翻找着借款账本,总算在二小姐等得不耐烦的前一刻寻了出来。

这还不算,外厅放了百桌酒宴宴请望家各处的帮佣,大家齐赞二夫人菩萨心肠,个个笑呵呵地祝福大小姐婚姻美满、早得贵子。进了正厅,又是酒宴喧哗,这是各处当家、家族亲友以及和望家有生意往来的人的交际场地。

肖胜坚在范大管家的带领下一桌一桌敬着酒,连匆忙赶回来的范成也充当起主人的角色招呼着亲朋好友。一切都是那样美满,什么叫姻缘逃讪,这就是真实写照。

然而,望家的另一隅却是月色清冷。

“你怎么在这儿?”

身边的两个小厮都去前苑凑热闹了,羿江愁初来乍到也没什么熟人,他本想趁着这工夫去看看田里的葯材,推开门一看,那抹消瘦的背影正坐在西洲居走廊边缘。

心里想过千百遍,想这场婚礼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想看见她要怎样说些安慰的话。可是,真的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对着她孤独的身影,他结结吧吧地说:“你怎么不去参加婚宴?不是说有很多客人都是冲着你来的吗?”该死!他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是说,这毕竟是大小姐的婚宴,你不出席合适吗?”

她不说话,拿起手中的酒瓶灌了一大口。这个豪气干云的动作让江愁慌了手脚“你…你在喝酒啊?你的身体不好还喝什么酒?”他一步上前想要抢走她手中的酒瓶,换来的却是她的一记白眼“不要你管,走开!”

如果这样就怕了她,那他就不是羿江愁了。撩开衣襟,他陪着她坐在走廊上,拿出他不擅长的行径…开玩笑“喂!二小姐,你不会悲伤到想将自己灌醉吧?那好!我陪你!”

拉过他的袖子,她用它擦拭着唇边流出的酒,仿佛它的功用本就如此。江愁不乐意了“我说二小姐,我就两件衣衫,你不要随便糟蹋好不好?”

“我还怕你的衣衫糟蹋了这么好的酒呢!”丹风眼一勾,扣人魂魄“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这是无字酒庄的‘无忧酒’。想我望断云将望家的商行设置在各个产业上,惟独不去碰酿酒业,知道为什么?”不等他的回答,她径自说下去“因为无字酒庄的酿酒实在是人间少有,天上难得…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所以不去惹这个没趣。”

“无忧酒!真的可以无忧吗?”她喃喃自语,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不吐不快。

江愁忽略了她的感受,只是疑惑地想着,如此强势的人也会说出这种话,他不得不对这个“无字酒庄”刮目相看了。不过酒这个东西,大体上他是不太看好的,尤其喝酒的又是眼前这个咳个不停的倔强小姐“别再喝了,你明天不是还要跟几家商行的当家讨论开设分铺的事吗?”

断云异常清醒地点了点头“不过,今天晚上这瓶无忧酒倒是不能不喝啊!”“我知道,我知道今晚是大小姐的婚宴,可你也不能一个人喝完一整瓶酒吧!”

“你不懂。”她转过头,一双眼对上他的,眼神里全是悲伤“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呃?”江愁没想到她喝酒的原因竟然是这个,他手忙脚乱地寻找着话题,想着如何安慰她。

“十三年前的今天晚上,我娘病逝了。”不需要他的安慰,断云只是想找一个愿意听她倾诉的对象,就是他了!

“我娘是大家闺秀,聪慧、高贵、明事理,有着名门之风。家里为她安排了这门亲事,她也就顺顺当当地嫁了过来。可是等过了门才知道,这家的老爷早就有了一个很宠爱的小妾,而且那名小妾已经有了身孕,她就是望家的二夫人。二娘原本是这家的丫环,后来得到望老爷的宠爱,怀了孩子,也就是今晚的新娘…依水。可是她的身份卑微,根本不足以成为正室,望家的老爷这才急急娶了夫人,也就是我娘。

“婚后,望家老爷最疼爱的依然是他的二夫人,大夫人不过是他摆设给外人看的对象。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想眼不见为净,我娘变卖了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盖了这座‘西洲居’。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娘经常坐在这里痴痴地看着园子的那头,她是在等她爱的人吧!那个永远看不到她爱的眼神的男人。她就这样坐在这里,嘴里喃喃地念着…”紧握着手中的酒瓶,断云仿佛置身于十几年前,她看见了娘亲等待的目光“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已不记得《西洲曲》的全部了,隐约这最后几句让他印象深刻。在这简简单单几句曲词中,他看到了一个少妇用她毕生的等待换来的一份绝望。

她微微合上眼,却合不住那自心底流露的感伤。断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下去:“在我仅有的记忆中,娘一直过得很忧郁。后来,也就是我五岁那年,这家的老爷带着二夫人去洛阳小住,还带走了大小姐、三小姐。我娘依然坐在这里重复着她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终于有一天她的身体再也坐不稳了,她就这样悄然倒下,丢下她惟一的女儿,在如此一个清冷的夜晚。”

“别说了。”

她在叙述往事的时候都没有提到“父亲”、“爹”之类的词语,所有的称谓都是用“老爷”替代的。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吗?或者,她恨他?

找不到答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往事折磨,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从来没像这一刻痛恨自己的无能。丢开所有的主仆之份,男女之别,他抬起手臂围上她的肩膀。假使他可以给她一丁点的力量那也好啊!

断云任自己的身躯如此无礼无教地沉沦在一个男子的怀抱中,她不在乎了,在这个“西洲居”的门内,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握着酒瓶的手微微抬高,她让瓶中剩余的酒亲吻西洲居内的大地“娘,我敬您。今天是您的忌日,也是你的女婿娶他人为妻的日子,真是值得庆贺啊!”“断云…”他叫了她的名字。

将他丢在一边,断云独自沉浸在与母亲的对话中“还记得你临终前和女儿约好的事吗?你对我说,以后嫁人,一定要找一个懂得珍惜我、懂得爱我的男子做相公。现在,女儿对你说:在黄泉路上,遇到了望家老爷,记得要行同陌路。去寻找吧!寻找一个愿意等你的男子,一个爱你胜过爱他自己的男子。如果找到了,哪怕跟着他只能喝粥咽糠,哪怕跟着他要织布耕田,你也是世间最幸福的新嫁娘。”

有那么一瞬间,江愁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会让你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新嫁娘。可激情过后,他的脑中却开始用理智检视所有的问题。

细想想,世上有女儿会对娘亲说出那等话吗?没有!

可他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儿,她是望断云啊!那个掌握着天下财富的望断云,那个举手投足将决定多少人命运的“阎罗望”

这样的女子,他可以拥有吗?可以吗?

犹豫中,他抽回了自己已然伸出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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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过后,望断云还是和从前一样,忙着商行的事,忙着一家琐琐碎碎的大小事务,看不出去有什么情绪的波动。倒是二夫人变得忙碌起来,成天像个媒婆似的到处张罗着,张罗着帮望家招二女婿。

这一日,断云正在书房忙着核对账目,二夫人和依水、惜虹姐妹两个又拿着几幅画像来念叨了。

“断云,断云你快过来看看。这几家的公子家世都挺清白,也都愿意入赘望家。张公子是秀才,今年才二十三岁,虽然长得差了点,不过人很敦厚。”

坐在一边玩闹的三小姐惜虹忍不住插嘴:“娘,他长得真敦厚;像一头烤猪。”

大约二夫人自己也对这个张公子不是很满意,赶紧换了另外一幅“那这个李公子呢?听说他祖父那边的什么人是王公贵族,蛮有背景哦!”惜虹又坐不住了“他姓李,他就是王公贵族了?那如果有一个姓蠃的,一定是秦始皇的后人喽!”

“惜虹,你不要打岔,听娘说下去。”依水用丝绢掩住了小妹的口。她嫁给肖胜坚之后,一直觉得愧对二妹,她也希望断云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要不然这个怎么样?”二夫人翻出另一张画像“这位孙大人是个武官,他很佩服断云的魄力,说是要娶妻一定要娶这般硬气的。”

“这话听来怎么有点耳熟?”惜虹嘀咕了起来,

“好像大姐夫也说过这种话哦!”“惜虹!”依水尖叫着要她闭嘴。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这儿添乱?“你的范成哥哥回来了,你不去找他陪你玩吗?”

惜虹翻了一个可爱的白眼“如果不是范成哥哥正在帮范大管家处理事情,你以为我还有那个闲工夫在这儿陪你们帮二姐挑相公吗?我就是太闲了,才坐在这儿的。想也知道,这些来求亲的多半是看上咱们望家的财势,你们想啊!二姐在整个长安城风评那么差,又跟大姐夫定过亲,后来又退婚,都这样了谁还愿意娶她啊!大姐,你瞪着我做什么?我有说错什么吗?娘,你不要老是眨眼睛,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要范成哥哥帮你请大夫?”

显然,闯了大祸的惜虹毫无自知之明,连大姐和娘亲的提醒也没能看明白。

依水大喊糟糕地向断云望去,只见她沉着一张脸,低头处理账簿,看不出个所以然。身为长姐,又是惜虹的同母姐姐,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说上几句“二妹,你别听小妹瞎说,虽然整个长安城都在谈论你被胜坚休掉的事,但还是有好男人在等着你的。大姐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虽然没有胜坚那么优秀,但是也一定很出色。大姐向你保证…”

“出去。”

断云头也不抬地下着命令,眼色之凌厉足以冻死几个壮汉“我要忙这些账目,而且我谁也不嫁,请你们带上这所有的画像…出去。”

二夫人没想到好好的气氛会变得这么糟糕,她试图挽回“断云,你大姐、小妹也不是有意要说这些的。其实她们也没说错,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这件事,真的!不信你去街上走一圈就知道了,我们没骗你。所以我才想早点帮你找个好人家,这些人条件都不错的,你看你是不是仔细考虑看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咱们就赶紧把事办了,也免得人家再说三道四的,你说是…”

“滚出去!”

来找夫人诉说衷肠的肖胜坚一进门就听到这个低沉的怒吼,他心弦一紧,赶紧过来看看“出什么事了?二妹,你又在发脾气啊?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怎么能随便发脾气呢?好歹二娘也是你的长辈,你要懂得孝敬她;依水是你大姐,你要尊敬她;惜虹还小,她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多担待一点不就完了?”

看见他一张单纯的脸,断云更加怒火中烧“这里没你的事,你在望家白吃白住,根本就是吃软饭的废物,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我…”肖胜坚的男子汉尊严严重受创,他沉着一张黑脸,半天喘不过气来。

一边的依水心疼得漂亮眉头都弯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步逼到断云跟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相公?他是你姐夫嗳!”

“那又怎样?”断云的脸上挂着冷笑“难道我说错了吗?或者,他除了吃喝,陪你逛街花银子,还做了什么为望家赚钱的营生而我不知道的?说出来,我洗耳恭听。”

二夫人见形势不对,慌忙打起圆场:“断云,你也知道胜坚是一介书生,他在行的是诗赋,不作经商之用的。”

“是呀!是呀!”惜虹自以为是地说着“大姐夫的诗写得很好的,我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