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在外,骤然回宫,当初走没有名目,现在回没有名目。我不出宫门,亦无人来看我。清清静静,人躲着我,我躲着人。

拖累么?上一次沈氏弃园中……”

纳兰举步走出殿门,头也不回,“纳兰性德若有不忠——血尽气竭,短折而死!”

“我活着,岂不更令她们伤心?”纳兰醉笑道,忽然一把揽住我,急切道:“本以为你在宫中如鱼得水。谁知道如今是这样下场!若有一人对得住你,又怎么会……”

“就快亮了。”小桃低声道,“上床睡吧,等皇上来了,奴才再叫您。”

我心中骤然一惊,尚未开口时,周世显已然缓缓言道:“施主请回吧。”

“有旨意就好!”那位长出一口气,“娘娘把主子的手谕赏下来,奴才自然不敢不从命。”

狐媚子,看朕让你迷得……”他已经不知该说什么,“真后悔……”

“奴才这就回去开火,自己熬,行了吧?”我侧卧在他身边,枕在他的腿上仰头笑道。

都坐定了,下面人奉上泥金戏单,小木上前接了递给我,我亲自捧着奉给太皇太后。她随便一点,笑道:“开戏。”

司礼太监睁大眼睛愣,直到此时才高声道:“上记名留用!”

我低头一笑,起身踱步,“从小都说我长得好看,是不是真的?”

小木见我默默不语,急道:“奴才去乾清宫请皇上过来……”

我深深出了一口气,却见那太医神色忧虑,忙问:“怎么会早产?”

太医皱眉,“敏嫔心智失常,动了胎气,牵动早产。现在小阿哥先天不足。”他急道,“今夜里臣值夜,可娘娘的一切医案臣都不知道。臣马上回太医院查医案,还请皇贵妃下旨

,请医正叶明珍来请脉。”

我忙对丝络道:“派咱们宫里人出东华门去传旨,让太医院叶、汪、孙三位医正都到西华门候着。”丝络犹豫片刻,回头命人去了。

我定住了神儿,正色对那六品太医道:“你只说,看着怎么样?别怕担干系。”

他迟疑道,“回娘娘,民间有话说‘七活八不活’有些道理。小阿哥虽然先天不足,但只要好生调理,是不妨的。只是敏嫔……”他掂配了一下词句,才道:“敏嫔的身子,只怕非朝夕之功。”

话说到此处,我已经会意,挥手叫他去了。

喀尔喀蒙古公主,自幼尊贵的女孩子,为了少年时的一丝柔情,竟然纵身跃入火坑!早已听过宫中的传言,敏嫔是太皇太后临终时选入宫中的,在乾清宫贴身服侍两个月,便封嫔赐独居景阳宫。旁人看来,何尝不是皇恩浩荡,何尝不是万千宠爱!

果真如此么?若果真如此,琪琪怎么会疯?各种缘由,唯有她自己清楚。

魏珠已经过来给我请安,请我到西偏殿去看刚刚生下的小皇子。正在此时,只听殿里一片大乱,火红的身影从殿门一跃而出。宫女太监大惊失色,“主子,快回来!”

她只穿着一身大红宁绸睡袍,大红散腿睡裤,赤脚没穿鞋,一头长披散,夜风极劲,而琪琪如同一片绯云,飞奔穿过宫苑闯出宫门,沿着西长街向南跑去。

我眼看着她从身边飞过去,惊的都忘了拉住她。

众宫女追到宫门,却不敢追出。这时候,魏珠回过味儿来,回头大叫道:“快追啊!主子才生完孩子!你们俩先追!你回去拿件儿斗篷!”

两个小太监领命急急跑出去。魏珠直挺挺的跪下,声音里都带了哭音儿,“皇贵妃,您救救奴才们吧!”院里吓傻了的宫女们也都跪下了。

我顾不得他们,嘱咐丝络去看着刚刚出生的小皇子,便忙忙的也追出宫去。西长街上已经看不到那团红色的影子,我只得顺着长街往南跑。正在四处寻觅,对面一个小太监迎面扑过来,跪在我脚下,哭道:“皇贵妃!我们主子,跑到乾清宫去了……”

康熙不在宫里,乾清宫是全天下钥的,竟不知她如何能进去!我立在宫墙外,此时若是开宫门必要“请钥匙”记档,此事非闹大不可。想到琪琪刚刚早产生子,身体如此虚弱,我心一横,回头命道:“蹲下,举我翻墙进去!”

那小太监早已没了主意,举了三四次才将我托上琉璃瓦。揽住了梁,我翻过墙去。刚刚双脚落地,只见乾清宫正殿下站着几个上夜太监,都仰头盯着殿顶。其中一个大叫道:“佛祖,这是怎么的了?这是谁啊!”嗓音都变了。

高高的乾清宫屋脊上站着火红的苗条身影,她迎风而立,一头乌被风吹的四散飞扬。那屋脊不过只有半尺宽,只要一脚踏空,就会从高处跌落。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还是春寒料峭,我全身猛地一颤,“琪琪,你在做什么!”

她的身子动了动,不知是否看见了我。乾清宫上夜太监却听见了动静赶过来,为的惊道:“贵主儿,您怎么进来的?”

我怒斥道:“闭嘴!”

一阵银铃儿般的咯咯娇笑,琪琪在房脊上迎风舒展双臂,“风啊,带我走吧!”她叫道,“把我带到博格达汗的身边!”她的衣襟单薄,犹如裙舞霓裳,俏丽多姿。我近前两步,被她妩媚的姿态震慑住,竟然没有再出声儿。

琪琪摇曳着长袖,忽而跳起了蒙古舞,悠远绵长,婉若游龙。她用蒙语高声唱歌相和,正是年幼时第一次见到康熙所唱的漠北民谣,琪琪忘情的边歌边舞:

“我的家乡啊,

在广阔的草场。

那奔腾的马群,

如春天的风一样!

我的家乡啊,

在碧蓝的天上。

那翱翔的雄鹰,

如我的心一样!

我的心啊,就像那春风中的黄羊,

我的心啊,就像雄鹰在翱翔!

我的爱人啊,我本是草原上的月光。

黄金铸就的牢笼也关不住春风!

珍珠织成的网子也绑不住月光!

如果我埋尸在沙漠,

我的灵魂也能回到故乡!”

我听到歌声,心如同被撕碎一般,泪水夺眶而出。唱完了歌,琪琪跪在屋顶上,缓缓的展动着双手,慢慢伏在殿顶。

我将牙齿咯咯直响,擦了把眼泪,大声叫道:“琪琪,下来吧,我带你回家!”

屋顶上的琪琪终于说话,“尼赫楚,是我错了,博格达汗并不喜欢我。我想要回喀尔喀去。”她少有如此平静的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随着风飘落,如同春去落花,“我要走了。尼楚赫,你是对的。我不该离开我的草原,腾格里不会原谅我。”

说罢,她纵身跳起来,绝

望的举着双臂,向深邃的夜空高声叫唤:“腾格里,我万能的神!你为何不让博格达汗爱我?”

“不会的!”我笼着双手喊着:“琪琪,皇上喜欢你。你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他今后会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