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咬紧了牙关,只觉浑身的气血都在逆流,“天下人都可以背叛朕,可她不行!”蓦地回头冷笑,“容若,你不会背叛朕吧?”纳兰尚未言语,康熙又道:“还记得你小时候的誓么?”

他似是玩笑生死,口吻轻松的令我也不由得牵动嘴唇,却仍有莫名的心酸,“好个薄幸负心的人!”我含笑骂道:“自己想一死了之,却不在意旁人伤心!”

“天亮了?”眼前似乎有了一线明亮。

正在此时,门外随从已经低声叫我,“夫人,成公子来了,请夫人回府。”

“有没有旨意,你比我还清楚?”我冷冷道。

“没个够!”他已是气喘吁吁,双臂揽着我的腿,将我拥在怀里,额头早已迸出汗珠儿,“你的身子浸过蜜是怎么的?可不比枣花蜜都甜!就是个

康熙批着公文,由着我摆布一番,已是松泛许多,用笔杆刮过我的脸,“昨儿的糟鹌鹑若是有,再炸两块。”低头继续写着字,“告诉他们,把粥熬的软和点。”

台阶下面,东边荣妃、惠妃、宜妃、德妃四人,西面是几位老亲王福晋,裕亲王福晋与恭亲王因辈分小,只坐下位置。

舒乐愣了许久,连忙双手捧过,“谢皇上!”一朵红晕泛上双颊。

“当然是漂亮。”纳兰含笑,“连皇上都说,比你不差嘛。”

“贵主儿……”小桃在坐在床边,用素白绫子将上了药的手臂细细裹上,低声道:“民间有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贵主儿如今就是这样。那一天,您独自去白塔诵经。地动的时候,奴才和木姐姐远远看着塔倒了,几乎吓死了。谁能想得到,偏偏地动之前北门走水,您往太液池那边去了呢?这是贵主儿的命好,您有天命……”又劝慰道:“这些日子皇上忙的不得了,一直没得空看您来。可这些药,都是皇上亲自赏的,您别多心。等稍稍闲下,皇上必定来!”

心中暗暗升腾起一丝不安,掂派一番,仍旧开口道:“科场案闹得如此之大,不会没有钦差大人下来。到时候,自是清者自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些账务里……”手指在油纸包上拂过,“不止又科场案的赃证。其中河务漕运盐税的账目倒是占了多一半。”点着其中最不起眼蓝布册页,“这里头,还写着官职品级和银码。你针对的,难道是北府相国明珠?”

高澹人唇角微扬,盯住了我的眼睛,“你是什么人?”

江风渐稀,水波之上潋滟波光,一轮红日于东方喷薄而出,暖暖朝阳照在眉心。此时此刻,我心中的迷惘当不在高澹人之下,“这句话当是我来问你。若一心想中进士,就不该搬弄这些。何不珍重?”

“这些事,你不懂的。”高澹人将书卷册页包好收起,含笑对我说道。

艳阳高照,水影孤帆,我独自倚靠着船舷,

任由江风拂面。此去北京,不亚于自投罗网。可我依旧奋不顾身的要去。牵着我的丝线,似乎在隐隐颤动,远方的追忆似是在遥遥的召唤。

萍水相遇的高澹人,手中有纳兰的词稿,容若去后,唯有他与姚光汉见过面。此时此刻,又蓦然见到这年轻书生手握致命的证据。他是何人,我不得而知,可他这些东西,随时可以将明珠一家置于死地!

船到山东德州夜泊,码头上漕船太多,无法下锚。我们的航船只得停泊在运河岸边。炊烟袅袅的黄昏过后,江岸秋风四起,苍凉漆暗。与我同舱的小丫鬟绒儿已经熟睡。书童喜子吃饱喝足在后舱早就打起了小呼噜。我蹑足走到前舱,舱门依旧开着,烛影摇红,高澹人读着书,困倦假寐。

袖中一柄冰凉的裁纸刀,我对脑海中的闪念大惊非常。此时上前手起刀落将高澹人杀死,一把火烧了船只。逃回江南,我便依旧逍遥,京城的明珠也便能继续安稳。容若,我心中低低叫唤,我去杀了此人,将证据毁了,也算报答你阿玛当年救我的恩情!

“批驳”轻响,眼前的小蜡爆了灯花,高澹人猛然惊醒,见我立在面前,忙笑道:“姐姐。”

灯火昏暗,看不清五官面貌。蓦地想起苏州城中他身着纳兰旧衣时的情景。周晚,你在做什么?当初一念要救,不过因为他手持容若的词稿。如今,竟要杀死这无辜之人?难道,多年的爱恨难以释怀,我的心已经成魔了么?

微笑点头,我缓缓道:“你还没睡,要不要点宵夜?”

高澹人讪讪的揉揉眼睛,笑道:“劳烦了,真有些饿了。”

回后舱点起小炭炉,煮了一锅小米粥,又蒸热了两笼水晶杂馅包。高澹人吃着,不住称赞美味。夜静无声,他忽然叹息,“说起来你我不算深交。交浅言深,望姐姐不要见怪。”

我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将瓷罐中的五香小酱菜拨在碟中,“这词用的极好——交浅言深。许多心腹言语,越是至交越不好提起,多愿与萍水相逢之人谈谈。你在南京遇险,苏州城中竟敢把身家性命交给我这个路人,着实不同一般。”

高澹人笑道:“我自幼漂泊九州,十五岁起便游学四方,如今年近而立,仍旧如此。此番在江南,无意之中得到了两江官场隐秘,不由得豪气冲天,要把江南的天捅个窟窿!”

我见他脸色绯红,得意非凡的样子,会心一笑,轻声道:“远古之时,水神共

工与火神祝融不能相容。二神争强斗勇,将撑天的不周山撞塌。天水大泄,生灵涂炭,人间浩劫。这才有女娲娘娘舍身补天。你如今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知还有没有女娲愿意补天?”

高澹人听我忽然讲起古来,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这话大有深意!早该知道姐姐不是一般女子!江南督抚、藩臬、州县官员,皆是当朝大学士明珠的门生故吏。而明珠与索额图并称二相,朝中党争纷乱,恰似共工祝融相斗。”

我知他已然会意,娓娓言道,“朝廷中事我不懂。只看高相公意指打压两江,看来你是索相的人。”

“哎——”高澹人连忙蹙眉摇头,“我谁的人也不是!”

“是与不是无关紧要。高相公若要把证据递到刑部衙门与三法司,却是帮了索相灭了明相。两江大乱,不周山也就塌了。到那时,不知会不会天水倾泄,天下大乱。”

高澹人闻言,低头沉吟片刻,“这话却是提醒了我。如今河道总督靳辅是个能臣干将,治水只能天下无可匹敌,亦是明珠的死党。这几年来,索额图早想用于成龙代替靳辅。是明珠一力支撑,才能保河堤海堤不失。若真的在朝堂上搬倒明珠,两江官员悉数更换。旁人的手里,多年治河的成效必然毁在一旦。”

我听他说着,已经把桌上的碗箸收拾起来,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正待起身离去,高澹人忽然笑道:“我看姐姐,不是普通的小小绣娘。”

我捧着食盒,亦是回头含笑:“我看你,也不是落地举人。”

我二人相视会意,都不禁失笑,高澹人忙笑着挥手道:“不说了,不说了!”

☆、续残雪凝辉冷画屏

三年并不算长,对我这般隔世之人,三百年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瞬间罢了。再回京师,时近秋凉。满目飒爽秋风,枯叶卷地中巍峨壮丽的城门,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一晃又是寒冬,三年未忆北地严霜,别样的萧瑟苍茫。

“姑奶奶,爷说了。初五的时候,叫您别出门。他请了个针灸大夫给您治耳朵。”绒儿叠着衣裳,对我笑道,“您绣什么呢?”

“没绣什么,比比光色。我这只耳朵聋了好几年,治它做什么。还有个好耳朵能听呢。”我将手里的花线晾在院中的绣架上,回屋加了件棉袍,“我出去一趟,个把时辰就回。”

“哎!”绒儿应道。

京中无处可去,干脆又住进了高澹人赁的院子里。高澹人似真的把我当做亲人,他的小仆喜子与绒儿,一口一个“姑奶奶”,我竟像是个半个主人。

步行到琉璃厂,认准了招牌。小伙计含笑上来招呼,“大奶奶,您早啊,来取画?”我点点头,已从袖中取出五吊钱来撂下。伙计在后面翻找片刻,捧出一幅画卷展开,“您看看修的如何?”

《望乡台图》,三年之后终于修缮一新。手指拂过卷纳兰的题字,心湖荡漾,嘴角轻扬,我笑道:“这几年在江南没敢拿出来裱。南方水汽重,这画又被火烤过,只怕碎了。”

伙计陪笑道:“大奶奶是明白人。这样焦糊的纸张,南方师傅裱的虽漂亮,却容易破碎,流传不久。您拿好了。”

将图画包上,我缓步走在街市之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踏雪而归,天际云低茫然,雪絮飘飞。

回到住处,高澹人正在堂屋中围炉而坐,见我进来,忙命绒儿上来接东西弹雪。先回房将画放好,将落雪的棉衣晾上,这才出来,含笑道:“眼看雪停不了,咱们早吃饭。”

炭炉上煮着热汤,我将羊肉片儿、豆腐、草菇、宽粉等都洗净泡好,各色作料和了麻酱,“干脆就煮着吃吧,趁热才好。”做好饭菜,高澹人搓着双手,抢先坐在桌旁,着绒儿与喜子一同上桌,“今日姑奶奶做好吃的,咱们过雪天儿!”

高澹人临窗看着雪景,兴奋非常,说东道西,绒儿与喜子皆是年少活泼,向来不分主仆,谈笑风生。我只默默吃饭,给他们夹菜,“吃都堵不住嘴,看你的筷子伸到鼻子里了。”

“啊?”高澹人愣了一愣,呵呵笑道,“别只顾我们,你也吃

啊!”将熟肉夹在我的碗里。

“今儿怎么这么高兴?”我笑问道,“出门捡着金条了不成?”

高澹人将碗放下,对我笑道,“比捡着金条还得意。今儿,我去了……”他看着大眼瞪小眼的喜子与绒儿,啐道:“大人说话,小孩听什么听,吃你们的饭!”这才低声对我道:“我去徐大人府上了。”

“徐乾学?”我不由心中大惊,可面容上不肯带出半分,依旧带笑,“徐大人的府上,你进的了大门么?”

高澹人扑哧一笑,“有御史汤斌汤大人带领。”他并未多言,我心中却已是一清二楚!

先不论高澹人是何路数,索额图已经联络到了明珠以前的死党徐乾学与汤斌!他再有高澹人手里的证据,由御史上奏弹劾,明珠已是难逃一死!

“这冻豆腐还嫩么?”边给高澹人舀菜,我随口道,“这些大官儿都是有背景的,言行未必守信,可要小心些。手里的东西千万放好。万一将来有个不测,也好救你的命。”

“这是自然。”高澹人笑道,“这些东西我未与任何人提起。现在他们都以为我不过是在江南风闻言事。将来真的三堂会审的时候,才把东西拿出来。那时……”

我未听他此后说了些什么,夹了一筷青菜,在口中亦是木馥馥的如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