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骤然一惊,尚未开口时,周世显已然缓缓言道:“施主请回吧。”

小桃小木吓得脸也白了,一左一右的扯住我,低声急道,“贵主儿别闹了!咱们快去西苑吧!求您了!”

狐媚子,看朕让你迷得……”他已经不知该说什么,“真后悔……”

我无言,只是望着他。纳兰含笑道:“天冷,娘娘快回大帐吧。”

都坐定了,下面人奉上泥金戏单,小木上前接了递给我,我亲自捧着奉给太皇太后。她随便一点,笑道:“开戏。”

“嗻。奴才是舒乐,皇上吉祥。”舒乐再次行下礼去,抬头对康熙羞涩一笑。

我低头一笑,起身踱步,“从小都说我长得好看,是不是真的?”

“贵主儿,胳膊上的伤还疼么?”小桃在我床边轻声问,她的手里捧着白瓷小钵。小木拿着玉拨子挑着药膏给我轻轻涂在手臂与后背上。

“就快亮了。”小桃低声道,“上床睡吧,等皇上来了,奴才再叫您。”

借着她的手臂,我从桌子上溜了下来,淡然笑道:“不会再来了。”

“贵主儿怎么说胡话?”小桃陪笑道,“奴才说句该死的话,您的心越窄了!快上床吧。别的不看,您还怀着小阿哥呢!皇上早晚也得来看阿哥。”

双腿早已麻木,半天才挪动一小步,嘴角的笑意依旧抹不下去,我将手放在小腹上,“孩子,早也没有,晚也没有,偏偏这时候有了。”腰身依旧平坦,我感觉不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昨日还觉得是福,今天看……”我的手指拂过着大红盘金床帐的流苏,流金一般的光泽盈盈闪闪,“倒成了对头星!”

☆、郁金香

“贵主儿,梁公公来传旨了。”

我昏睡了整整一天,就在下午,等来了康熙的旨意。

梁九功带同内务府众人,宣读康熙的口谕:

“皇贵妃佟氏,目无尊长,常忤朕意,念久在近侍,不忍加罪。今赐佟氏暂居南苑行在德寿寺,封号仍存,供奉不减,钦此!”

“回贵主儿,奴才还奉了主子一道旨意。”梁九功躬身在我跟前,轻声道:“景仁宫的奴才们先搬去德寿寺,您还得在宫里住几日。什么时候起程,得等主子的喻。”说罢,立时命景仁宫一应宫女太监开始收拾东西,立刻起身前往南苑旧衙门行宫。上至近身服侍的,下至打扫庭院等粗使仆婢,一律在一个时辰内遣送完毕。

景仁宫上下惊诧非常,见梁九功脸色不定,又有十数个内务府的人在旁监视,却都不敢吭一声。

我没有丝毫的狐疑,只觉得满心透亮。他究竟知道了!闽浙与两江总督,三法司正堂,两个封疆大吏与朝廷刑狱长官齐聚!能是什么事儿?

周晚?还记得自己是谁么?皇贵妃当得顺风顺水,把自己的身份忘了么?

不,不,我还记得!我是周晚,是周式微!我身上还有“逃人”的烙印!忘不掉的,躲不开的……

愣怔怔的端坐在正殿中的围椅上,手里缓缓的摩挲着一串绿玉串珠,看着景仁宫众人收拾事物,内务府的太监清点人数。合宫上下,还能面无表情的人,只有我。

天色渐暗,忙乱中无人去想着掌灯,我只是坐在空荡荡的殿宇中,看着夕阳缓缓的扫过眼前金砖上细腻的云纹。突然,殿门处一暗,被斜阳拖曳的欣长身影映在眼前。

“贵主儿!”小桃从殿门疾步走进跪在我的身前。她的身后,梁九功不急不慢的走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禀贵主儿:景仁宫近身宫女十二人,洒扫宫女十八人,领太监两名,副领太监四名,苏拉太监六名,除去跟小佟主儿早就迁出去的,剩下的一共三十个都已经收拾好了,随奴才先到南苑德寿寺伺候着,候着贵主儿的驾。”梁九功一眼也没有朝我看,可我能看见他的嘴唇在抖。久在御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易,他与我一般无二。

我瞥了一眼,略点头,眼望着门外,半晌方才说:“去吧。”

“嗻!”梁九功答应一声,请跪安便要退出,忽又躬身道:“皇上有旨意,命桃姑娘随着贵主儿一同,怕

的是这两天贵主儿身边没人伺候。”

我低头看小桃,她眼中满含着泪水,神色中透着恐惧与惊慌,两手不自觉地抱住了我的双腿。

心里忽的一痛,勉强含笑对梁九功道:“小桃早就该放出去了,为的是正月里忙不开才多留了两个月,不必再跟我去南苑。让她收拾东西去内务府,就出宫去吧。”

没等说完,小桃忙道:“不不!贵主儿这一个人也没有怎么行,就让奴才服侍!”泪水滚滚落下,更是扑上来抱紧了我。望着她满是泪水的脸,不能不动容。

梁九功不理小桃的哭诉,只向我含笑道:“这个奴才还做不了主。不过贵主儿这里无人伺候是不行的。桃姑娘的事儿不如等贵主儿起驾的时候,奴才再去禀明。”说完,不等我说话,便即躬身退下。

众人都离去时候,天已黄昏,空空荡荡的景仁宫落在暮色中,被渲染了一抹绮丽的光晕。因为这异常的寂静,更显得触目惊心。

我站起来,缓步走到殿门处,空落落的静,空气中飘逸着玉兰的清新。忽的,一片洁白的玉兰花瓣飘落在地。我一惊,不由得伸手,明明知道很远不可能接的到。耳中却似听到了那花瓣落地的声音。“啪嗒”,花瓣落地,会有声音么?

身后轻巧的脚步,小桃捧着一盏枣花蜜兑的正山茶来递给我,她刚刚擦干了眼泪又恢复了些精神,向着我抿嘴一笑,眼角里还闪着些泪光。

我没有接茶,只是对着深蓝色幽暗天空叹道:“桃子,去年叫你出去,你一定要等到今年,如今怎么样?”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唯有苦笑,“这宫里,咱们姐们儿,可混不下去了。”

小桃一脸的惊异,半晌才急道:“皇上一定是要好好的安排您,为了给您安这一胎!您万万别往旁处想!”她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对,忙顿住,“咱们先去德寿寺住几日,等暖和了,您的胎也稳当了,皇上还能不接您回来么!”她急着,却找不出什么词句来,只得道:“这宫里诸位主子,论起和皇上的情分儿,谁能比得上您?”

论起情分?我的心中咯噔一声,似是被锤子猛然一击。情分?我深吸着气,我与他之间,究竟有多少情分是真心?

当晚,空空的景仁宫便只有小桃和我。

一连七天无声无息。与乾清宫不过一街相隔,我却听不到任何动静。景仁宫的四处宫门皆由侍卫把守,无一人能够靠近。我与

小桃的饭食都是每日他们递进来的食盒,已经不是我皇贵妃的份例,而是每日不变的两荤两素四个菜和两碗白粳米饭。除一日三餐外,其余供奉全都没有。小桃嘴里不说,可我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无限的惊恐。我无法,唯有每日安慰她。

“奴才吃不吃东西都没什么,可贵主儿还怀着身孕。”小桃在我跟前含泪道,“咱们宫里的药已经用完。照理,该请太医给您诊脉。您的胎像险,昨日又见红了。”

我躺在大炕上,一动不动,“我已是自身难保。覆巢之下无完卵,孩子保不住了。”

“奴才去求!”小桃跪在炕上抱着我的身子,“奴才找梁谙达,找魏珠!一定再找保胎药来给您!孩子皇上怎么会不管?!”

她真的出去了,直到晚间才提着食盒回来,眼睛都哭肿了,额头上一片青紫,血肉模糊。不知道对着人磕了多少头,才换来一碗苦涩的汤药。她流着泪端出药碗,一言不。

我亦是无言,只捧起碗就要喝,“去了太医院?”看着抹眼泪的桃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用袖子给她擦擦额头上的血迹,含泪道:“苦了你,这时候四处磕头给我求药。药换了吧,我闻出来了,这里头有一股辛辣涩味。”

正当我举起汤匙的时候,小桃疯了一样抢过碗,一把惯在地上!砰——哗啦!药汁四溅,清苦味扑鼻而来!

我低头微微愣,苦涩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我明白了!忽的全明白了!康熙十六年进宫,一碗洛神花伤的我血崩不止,从此再难生育!其中种种关节,仿佛都对上了。

我平平静静,“这里面,有郁金。”

“贵主儿!”桃子扑跪在我身畔,大哭着左右掌嘴,“奴才该死!奴才不是人啊!贵主儿,都是奴才害了您,您不该对奴才这样好,奴才就是一头狼……”

“是皇上给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苦味,我靠在枕上,只觉四周的气息都沉沉的压了上来,迫的我想吸口气都难上加难。桃子哭泣的说不出话,不自觉的点了头。

“那么,以前的药,是谁给的?”我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连自己也不敢去想。此时一清二楚,竟不忍想清楚一切。忽的问出来,话语虽是极低,可仍将自己吓的不轻。

“太皇太后。”

我蜷起身体,将被褥裹在身上,“你去吧,我要睡了。”

可笑么?我在问自己。周晚,你可笑么?康熙十六年回宫受封,每日侍寝前都吃桃花粉避孕。可就在我侍寝后的每日清晨,早膳中都有桃子亲手调制的小酱菜。辛香的气息,我在别处从未吃到过!桃花粉中掺着郁金,早饭中掺着郁金,每日竟然都吃着大量行血的虎狼之药!怪不得,钟粹宫里的喝一碗洛神花,就令我血崩不止!

千秋亭下,太皇太后与苏麻拉姑的沉沉笑语,一句一句的回荡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