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着小妖精突然来访,见证我在卧室里写满了思念。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在这个没有窗的地方整整呆了八个月,没坐直过一次,更没走出过牢门一步,我守身如玉,可她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半个字。

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照片,盛开的大片黄葵花,一个美丽的姑娘,白色衬衣上有着繁复精致的刺绣。而海因茨,一桩桩,一件件,描绘着他一张又一张合影里的过去,他的爱恋,他的,他的冷酷……

“你要我吗?”她索性坐到我腿上,唔,大腿根上。

俄国人乐于一审再审、精益求精的风格据说来自于前国家安全总委员叶若夫的名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叶若夫被处决前关押在距莫斯科不远的苏汉诺夫卡监狱,而我也有幸于47年4月来到他最后生活与战斗过的地方。

“新西伯利亚。”

动了念头的不只是我,大家的眼神都不正常。

“因为你的哥哥是苏维埃的叛徒。”

两名士兵把我也推搡上了马,其中一人骑在我身后。好讨厌啊,臭男人贴得这么紧,小妖精要是看到了会怎么想?

“神神秘秘的,别做什么傻事。”

其实就算大家不推举我作德意志代表,我也铁定被看上,不妨分析一下,首先谁叫我长得俊,而且比起其他难友来,我有块小妖精送的手绢儿,能把脸洗得更干净手绢儿早就变黑烂掉了,当然我也不能否认,一个聋子嘛,必然让人放心得多,说不准还能让人积极肯定苏维埃“善待残疾人士的人道主义关怀”。

男孩子忽然想起什么,“等等小姐,前段时间来了些外地人,也许有您要找的安布鲁斯特太太。我再问问。您在这儿等我。”他打发了两个男下属一同去找。

纽伦堡曾是德意志多位皇帝的行政中心,亦是纳粹党的总部所在,盟军选择在此地审判别有深意,审判自去年11月起持续了两百多天,开庭二百余次。我们到达的时候是10月中旬,法庭这才对头一批精选出来的20余名德国甲级战犯完成宣判,并将其中一半的被告,如爱拉手风琴又怕打雷的戈林元帅刑前自杀、患了健忘症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等处以绞刑。这是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对战争罪所做的清算,其过程和处刑都影响深远。

“几好啦。”恩叔也挺尴尬的。

战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家已是没心情过了,现在又知元宵前的三天,国民政府竟急急与新独立出去的外蒙建交。

“他得了伤寒,等所有人都排查以后,这些犯病的就会一起拖出去处理。”

“记得。”

“钱不够,没拉回来。”

翻译小姐是中国人,说的德语却带着俄国口音,挺搞笑的,如果有时间,真想好好教教她。军医给我做手术时,她本来想帮忙的,但她实在认不清那些器械,军医脾气挺坏的,大声骂她了。她就跟我领,我的隐私全告诉她了……她穿着绿军装的样子真可爱,比我之前见过的俄国女兵好多了。那些娘们儿长得五大三粗不说,还竟然混在男人堆里战斗,她们偷袭,烧军火库,有些狙击手非常狠毒,干掉我们不少兄弟。当我们抓到俘虏时,要是男的也好说了,面对这些女的可怎么办呢?又下不去手,又想着刚才如果知道与自己交战的是女人,肯定会军心动摇,即使打败了她们也很沮丧。决不能让女人上前线,这是欧洲人的底线,是所有男人应该恪守的承诺,但俄国人是没有底线的,我很难说这是对还是错,毕竟他们赢了。

“遗憾的是,舞台不如列宁格勒国立歌舞剧院。”那是全苏联最好的剧院,莫斯科的土包子不会懂的。

可是他给了我一个最紧的拥抱、最炽热的吻,那一刻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我被他握过的手指灼痛到现在。他惊天一吻便转身而去,再不曾回头,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

27年初我在武汉参加孙夫人举办的妇女政治训练班,不久国共分裂,国民党内部分裂更为严重,一夕之间,革命同志互指对方为反-革命,屠刀向自己人下手。我的两个弟弟,正安与定安,一个遇害,一个逃亡,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双重党籍,而树唯的表弟杭之,又跟了邓演达去搞第三党。革命尚未成功,我已家破人亡。树唯从保定到东京,再到广州、南京,一路跟着他的学长,当他身边的亲友同僚自相残杀时,他无情地沉默着。

“唔。”我闷哼了一声,双手背铐,趴在地上,无法反抗那只不停踢我的长靴。从卡缅卡河畔的临时集中营被押解到莫斯科郊的布特尔卡监狱,几天了,水米未进,只是一波又一波的虐打。

“古典名著选读,路得维希·茨威格老师。”

走到半路,我发现她拼命地翻背包,反反复复地找,说是有个课本忘带了。我只好拿出藏在怀里的煮鸡蛋请她吃,最后答应一定帮她再找一本。

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

下地狱的德国人每天都在清理他们造成的废墟,徒手拆除残垣断壁、搬运石块瓦砾,营里几十个的阿道夫、鲁道夫,其实都可以统称为清道夫。如果他们中的谁不幸扎了钉子,染上破伤风,唯一的去路便是蒙主召回。

彼得罗夫点点头,走下台阶,“你们这群丢人的战俘,没有脑子的纳粹走狗,肮脏下贱的德国猪猡,从今天开始,就要在这个地狱里,从到灵魂,通通发霉腐烂,烂到死。”

预订的行程是这样的,从莫斯科先乘火车行至阿尔汉斯克,再折向西北,一直深入北冰洋,最终到达摩尔曼斯克。

站在车厢入口处,向叶夫根尼挥手再见,我与他相识七年有余,在艰难漫长的岁月中,不离不弃,常伴左右,结成了一份难以形容的情谊,想不到如今却是这样的分别。我几乎要哭了,可是叶夫根尼没有理我,也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就这样一步步慢慢消失在我眼前。

回到座位上,这才得以打开叶夫根尼替我去宿舍整理出来的行李:课本,字典,纸笔,衣服,友谊牌干酪,茶砖,还有他当年送我的椴木镶金套娃,以及,被他弄坏了一点儿的胡桃夹子玩具兵。

列车行驶至位于白海德维纳湾的阿尔汉格尔斯克,登上新换的北冰洋航线的海船,却无法再向北走了。虽然我的目的地摩尔曼斯克是不冻港,可眼下这个重要的中转港口阿尔汉格尔斯克却因为严寒滇前到来而冻上了,船长把我和另外几位前往相同地点的工作伙伴儿们吆下了船,说若是走运,过两天还有机会破冰,反正动不了,干脆下船多活动活动。可是这北方海港已是了极夜,即便上岸又能看些什么呢?我站在甲板桅杆旁的灯下,踌躇不前。

“看那边。”同伴儿阿纽塔好奇地指着对面的一艘船,那里忽明忽暗一直闪着光。“摩尔斯电码?”我跟她都学过发报,便一个读一个记地解析起来:“滴嗒A,嗒滴滴滴B,滴嗒嗒滴p,嗒嗒嗒o,滴嗒嗒滴p……噢天哪在叫我啊!”

我赶紧跟三副借了望远镜——库兹涅佐夫大尉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急忙奔下船,大尉也正飞快地跑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把脸上的笑容收了问。

“我去摩尔曼斯克。”

“嗯,为什么。”

“实习。”我的眼睛直往他船上看去,“你去哪儿?”

“没你认识的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

他语声里不带一丝感情,“我送犯人去新地岛,听说过吗?”

“听说过,在北冰洋。”

大尉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吐出一句:“好。”

好什么?他也不解释,径直掉头走了。

等了两天,如船长所言,趁着海冰还没结厚,破冰船发挥了作用,停顿的各航船可以行驶了。大尉不请自来,也上了我的船,我正要向他告别,却收到彼得罗夫少校拍来的急电,说我因为不是苏联公民的关系,上级暂时不予批准我前往摩尔曼斯克,彼得罗夫在电文里十分抱歉,却不解释原因。

我当场愣住,“怎么会这样?”

“那地方。”大尉在旁边摇了摇头,“别问。”

彼得罗夫给了我一个后备的选择,位于科米的伯朝拉劳改营也需要实习文书,他与那边的主管是相识,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去。

“同意。”大尉也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摁下了发报机。

“喂喂……”我还没想好呢,这个伯朝拉在哪儿我都不清楚,这跟躲在医院有什么区别?

“发完。”大尉拍拍手,“你可以跟我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