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乳名唤作阿俏?”平阳县主是真喜欢檀生,当即改了口,“阿俏说赣水沿线将有大难,我自也是信的。雨水这么大,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你我倒是信阿俏预言,可到底在朝为官的是男人,只要布政使不信,女眷说破了嘴皮子也只能落个牝鸡司晨的名声…”

话赶话说到此,秦夫人骑虎难下,只能故作大气,“若说得准,便也给三千两银子!”

檀生轻颔首,表示明了。

嗯如果以嫁得好不好为衡量标准,赵华芝是绝对的赢家——她嫁的是忠勤伯府的二公子,嫁过去不到一年,嫡长子无故横死,老二承爵,不仅承了爵还一并接收了忠勤伯的幕僚与死士,在朝中长袖善舞,说话掷地有声。

不过,目前为止,这些话大概还没传到江西官家的奶奶夫人耳朵里来,檀生看赵老夫人并两位年岁不大的赵家庶小姐都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

“建昭五年仲春,吾至亲,小白鸽,五月至,门前柳絮花开,丛丛簇簇,异常温柔。吾看柳,便忆起汝…”

官妈妈赶紧起身趿拉鞋子。

李氏嘴角嗫嚅,到底不敢求情。

可现在别说莲子糕,就是稀饭,都轮不上娇园舀瓢稠的!

更悲催的是,檀生她爹死得还早,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阿俏…”赵显口吻疑惑,他当然明白檀生话里话外的意思,翁家返乡兹事体大,很有可能会改变江西官场格局,可一个数月前还在广阳府种菜绣花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内阁诸事的!?

前世也是这样!

更何况赵小姑娘能掐会算,一身能耐,样貌也美,若放在寻常人家也是千娇玉贵的女孩。两个大人这般作践,不就是因小姑娘无父无母罢了!

可谁曾想到,他接到广阳府知县书信时,才知道檀生在广阳府过的什么日子!

你是不是瞎了眼才选了她呀!

翁佼摇摇头,凑过脸去,对自家表弟许仪之轻声说道,“这位赵姑娘不简单。”

感恩自己听得懂江西话。

道教盛行,上行下效,道观门槛都快被踩破了。有点本事的姑子、道人被万千推崇,实属正常。往前,正觉女冠摆的谱可大了,五品以下的官宦来请她卜卦算命都赶不上号的,得先在檀生这处写个帖子,再慢慢排号,通常这么一等,就是十好几天。

檀生做了三年永宁侯世子夫人,当然对这些豪门秘辛略知一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檀生双手如灌铅,好像有大石块撞击着胸膛。她在水下努力睁大眼睛,奋力向前游,被抓到就是死路一条,她的豆腐坊,她的教书先生,她的官妈妈,就什么都没有了!

檀生深深吸了口气,坚持不让自己颓唐下去。

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在轮回道里还会有一箱旧扑扑的衣裳和压在箱底的十几颗碎银锭子?

每四块牌为一墩,一墩为一分,一分就是两个铜子。

这是李氏的原话。

原来白家并不是庄户人家

赵家发迹前不过只是青云村的乡绅之家,还是后来才搬到广阳府县镇上去的,半斤对八两,赵老夫人谁瞧不起谁呢?

檀生蹙眉,“广阳府不过万余人,为何我从未听过白家的名头?”

“因为白家突逢剧变,”许仪之眼见小姑娘没有要走的迹象了,心头默默舒了口气,“建昭元年七月,恰逢圣上寿诞,圣上登基尚不足一年,九州十七省均卯足了劲头要大干一场。正逢此时,白家在河中捞出一截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阴沉木难得,九九归一、分量十足的阴沉木更是难得,这个风声一出,当时的四川布政使闵恪当即将此树确定为献给圣上的寿诞礼。白家临危受命,召集匠人连夜雕琢出一座很是精巧的盘龙东升木雕…”

阴沉木在四川称为乌木,万年不朽,不惧虫蛀,不怕腐朽,且有“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的名声,而长九尺、宽九尺的阴沉木更是百年一见。

如果白家成了事,在广阳府乃至四川省,白家的地位几十年都会固若金汤。

可事实并非如此。

檀生轻声道,“然后呢?”

许仪之继续说下去,“白家如期上交木雕,闵恪也如愿奉上了一座艳惊四座的寿诞礼。可木雕承到司礼监掌眼时,司礼发现木雕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再上报圣人,圣人大怒,将闵恪的官职一撸到底,白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没入贱籍,只有出嫁女幸免于难。”

檀生胸腔中气血翻涌,突觉眼眶一热,檀生别过眼去,让眼角的酸涩赶紧隐藏到黑暗中去。

“白家的女眷都很有骨气,在男丁抄斩的同一天,全部选择了自缢而亡。”许仪之不自觉地轻柔了语调,“圣上忌讳断木,下了封口令,这件事很快就被淹没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历朝历代,这种事不算少,天子一怒,伏尸千里。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在上位者的眼里不过砂砾,不过蝼蚁,不过微尘。”

很沉重的一段往事。

檀生这才认真地看向许公子,诚然他是一名公子哥,诚然他也是一名很漂亮的十岁的公子哥,可他来同她说起这段往事意欲何为?

“白家只有出了嫁的姑娘活了下来,”许仪之继续说道,“其中白八姑娘,白继贞,也就是你的母亲,还活着,并于翌年元月生下了赵姑娘您,紧跟着赵家就搬离了乡镇,住到了广阳府里。”

八姑娘

檀生猛然抬头,微微眯眼,张口发问,“可还有一位九姑娘?”

许仪之看向檀生,突然觉得口舌发苦,不知该如何作答。

实话实说,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嗯,首先,肯定是因为容貌。

赵檀生的样貌足够引起任何男人的好奇,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个小姑娘可怕的预知能力和极有特点的个性,同样他也万分好奇,为何有人一定要对这个小姑娘下死手。

所以…这二十余日,他接连派遣了许多人去广阳府打探一二…

他知道他这么做很猥琐,有点像个偷窥狂,可好奇害死猫,也足够害死他。

白家之事涉及当今圣上,被许多人添了许多手脚,历经数十年,真相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埋藏得极深。他直觉不对,花了大力气各处疏通关系,方才打探了个大概。

正是这个大概叫他心惊胆战。

而话到嘴边,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个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

许仪之没有作答,檀生再次追问,“白家有没有一位九姑娘!?”

半晌之后,许仪之艰难点头,他眼看着眼前这位小姑娘面目陡然大变,似喜似悲,又似嗔似泣。许仪之话哽在喉头里,暗恨自己孟浪,今天也不知为何,一听平阳县主要和赵家来清虚观,他拉着拽着翁佼屁颠屁颠地跟着也要来,惹得平阳县主和翁笺小丫头很是困惑。

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事告诉这位赵姑娘,面对面地告诉赵姑娘。

不可否认,他带着几分幼稚的邀功的意味。

可同时,他也认为每个人都有知道自己血海深仇的权利。

他却忘了,或许不是每个人都有承受仇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