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心头敲定了六七分。

翁家回江西的消息藏得好,前日才递了信儿来,说是贵府赵大姑娘赣水上遭了贼,翁家路过顺手捞了一把,把赵姑娘捞到自己船上一并给带回南昌,希望赵家遣个婆子到码头接一接。若是赵家的婆子忙得腾不出空档,翁家亲自把可怜兮兮的赵姑娘送到赵家家门口也行。

“原是翁姑娘的衣裳和主意,那更多谢翁姑娘了。”檀生笑盈盈地从善如流。

坐在管事跟前的共有四人,平阳县主头戴抹额,面红发润;翁笺拢着一只白绒貂毛袖笼子靠在平阳县主身边,下列左右分坐二人,左侧之人高鼻宽额,面貌俊秀,英气勃勃,右侧那人玉树兰芝,白面浓眉。

檀生笑言,“不,带个子稍矮的那个上来。”檀生眼底朝船老大一扫,漫不经心道,“那小矮子眼神涣散,唇薄脸方,可见既爱财又软弱,诈上一诈什么都肯说。”

那几个小丫鬟瞬间满脸通红,哄的一声,争先恐后朝后跑。

如今翁太夫人缠绵病榻数月不见好,这叫翁家慌了神――这万一翁老夫人脚一挺,没撑过去咋办?

不一会儿便见檀生冲她打了手势,官妈妈赶紧跟在檀生身后,往轻脚轻手往船尾走。

遭遇水匪已经很不幸了,她受惊,她受伤,她还要在流言蜚语中苦苦挣扎?

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赵檀生跟着学了五载,最擅长的是看人骨相。

她是祸乱内宅了?也没有,她赵檀生行得端坐得正,连见个自家陪房也要袁家的仆妇都在场。

檀生一垂眼,不争不闹,形容十分乖顺。

李氏身后站着的王妈妈隐隐得意一挑眉。

果然是个软货。

难为李氏还为这么个小姑娘,心神不宁了好几个月。

就算运气好死里逃生又如何?就算翁家愿意出面把她送回来又如何?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要主子的态度稍稍硬气一点,这丫头就翻不起浪,做不了怪。

进了赵家的门,怎么磋磨,还不都是她们的主意?

白雾渐散,檀生提起裙袂,一踏步稳稳地跨过那团茶渍,眼神随意落在李氏身后的王妈妈身上,声音清冽,“让两个小丫鬟来把这滩茶渍给收拾了,顺道把碎了的瓷片也捡干净,留在这儿不好看是小,若是谁一不小心滑到割了脸,那便是大事了。”

王妈妈愣了半晌,待看清楚檀生眼神真真切切地是落在她身上,不由眼睛瞪圆,无法置信!

李氏登时大怒,“放肆!”

手往身边一拿,哎呀,杯子都砸完了。

“放肆得很!”李氏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平阳县主给她受的气,马车上受的气,赵显看她的眼神,赵显看赵檀生的眼神…李氏气得浑身都在抖,赵檀生赵檀生一见到她这张脸,就没有好事,就不会有好事,“你给我跪下,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简直不知所谓!你既现在来了南昌,进了我赵家的大门,你娘死了不教你,我这个做婶娘的来教你!给我跪下!”

李氏…真的很好激怒呀

“上跪天地,中跪天子,下跪祖宗高堂。”檀生笑了笑,“婶娘一非天地,二非天子,三非高堂。婶娘是叫檀生跪祖宗?”

祖宗是埋在地下的死人。

而李氏…这还没死呢…

檀生发誓,前生…她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她还是个温温柔柔、腼腼腆腆的小姑娘,只是当姑子那几年遇到达官贵人多,遇到地痞流氓也不少,既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要一言中的,最好把来人气得立刻发羊癫疯

李氏勃然大怒,胸腔上下起伏,她好想一巴掌扇到这小蹄子的脸上去!

王妈妈见势不妙,似有无法收场之态势,赶忙出言来劝,“檀生姑娘,您且听一听您婶娘的话吧。您这头一天来便要将这宅子折腾得鸡飞狗跳吗?”

王妈妈一眼瞥见躺在软榻上的老夫人,眼神一转,余光见赵显正遥遥走过来,提高了声量,戚戚然,“檀生姑娘诶,您且饶了饶老夫人罢老夫人这两日身体不舒坦,可经不起您左一句祖宗,右一句高堂的折腾了诶!”

赵显手负于后,蹙眉进内堂,“又怎么回事?”

檀生低低垂眸,紧紧抿唇,别过脸不答,似是在忍泪。

李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冷笑三声,语声尖利,“怎么回事?你的好侄女先说阿龄没家教,再指使王妈妈去捡碎瓷片,再咒我死,说只有我死了,她才跪我!”

王妈妈帮腔,“老爷诶…您可要管一管呀…夫人性子直您知道,想着檀生姑娘既进了这个门,虽说不是夫人的儿女,可到底是血脉小辈,便教导了几句。这也不知道哪里惹恼了檀生姑娘…让檀生姑娘字字句句都戳在人心尖尖上呀!”

“你们!”

你们简直不要脸!

官妈妈气得脸斜鼻歪,正欲说话,却被檀生死死拉住了衣服角。

李氏和王妈妈一唱一和;赵华龄哭着加入,声泪俱下,血泪控诉;老夫人叹了口气,半眯起眼睛,像是无可奈何。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里演了一部折子戏。

生旦净末丑,角角俱全。

李氏见檀生稳稳当当地立着,不禁气得咬碎一口贝齿,看向赵显,“你说你兄嫂皆亡,要把侄女檀生接过来养,我实话实说,当初我并不情愿。一因害怕养毁孩子,二因害怕家宅不宁。可我虽不情愿,也将你交代的事情桩桩件件办得妥当。如今…如今你便容忍这样一个小姑娘踩在我的头上…我本就只是她婶娘,今后你还教我怎么管教这个姑娘,怎么给她说亲事,找婆家?”

檀生在心里拍巴巴掌。

可见人都是逼出来的。

前世的李氏诚然是个泼妇,也诚然说不出这些话来。

说亲事,找婆家?

赵显微微一愣,他虽心疼檀生,愿意事事照拂包容,甚至愿意为了檀生,和妻子据理力争。可说亲事…这可不是一个男人能干成的事情啊…

如果李氏今后要在说亲相看一事上卡檀生,他这个做叔父的也无能为力。

赵显蹙眉犹豫。

李氏瞬时高昂下颌。

“叔父。”

檀生轻轻开口,撩开裙袂缓缓跪下,“阿俏来时路遇贼人,险些丧命;先在马车上看窗外惹阿龄妹妹不快,后在因差使婶娘的贴身妈妈惹得婶娘不快;阿俏最错便是惹叔父,您的不高兴…故而阿俏在想,阿俏,许是不该来。”

赵显再蹙眉。

檀生跪在地上,未曾着意避开绒毯上的茶渍与碎片,幸而夹袄厚实,碎瓷片刺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