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回,李谦显然是真的惹火了父亲,就连兄长的劝解都没用了,李父这次连肉多的臀部都不选了,抡起了一根儿臂粗的竹条,眼看就要朝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身上打去。

虽说在规定上,秀才是只能免两石的田赋,举人往上的免税额度要更多一些,但地方上执行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凡有功名在身的人,名下的田地几乎都是全免的。那些小户的自耕农前来投靠,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毕竟赋税和杂七杂八的损耗等名目加起来,是要远远高于他们缴纳给地主们的田租的。

人呐,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几位交情较好的同年进士,今日都特地赶来为李谦饯行,对他又是好一通安慰。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李谦只能默然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偏生,自己离开金陵的真实理由也不能说,因为那样也同样改变不了自己欺君的事实。不但如此,此刻若是说出了自己最真实的理由,怕是朱元璋恨不得要把自己一刀一刀给活剐了------嗯,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凌迟处死。

孙茂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略壮,面容惯于严肃,一路上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李谦对这个名字倒是没什么印象,想来在历史上应该也不出名才是。本想从对方口中套点话出来,怎奈这人不爱搭理自己,便也只好悻悻作罢。

太监们此刻已经在心里画起了小圈圈,默默地诅咒起了那个目前还不知道名字的混蛋------

说起来,自己也是年方二八------此处为真实的二十八岁,没有相乘。嗯,自己也是年方二八,将近而立之年,前途也并非一阵渺茫。虽然暂时买不起房,也没有成功脱单,但在事业上也算是小有所成的,在一家本地知名的企业里担任一名部门经理,整日里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

刽子手得了命令,齐齐动手将犯人按着趴在断头台上,并解去了刀刃上一圈圈缠绕着的红布,然后双手握紧刀柄,高高举起了屠刀。

他们林家本就是官宦之后,是诗礼传家的清贵人家,祖辈曾在前朝任职做过官,虽说如今家道中落,但那股子清高之气犹存。

严格意义上来讲,林家也只能算是前朝的官宦人家,毕竟现在已经改朝换代,前朝的官宦人家似乎并没什么卵用------

可远的不说,单说林北冀的表妹婿,早几年前就中了两榜进士,如今也是位在朝的部堂级高官,官至兵部尚书,林家自然也是能跟着稍微沾上点儿光的。打从这位表妹夫中榜后,林家也同样是好运连连,近年来更是攀上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尽管这是大房那边的亲家,但毕竟自己也是林家的一份子不是?

当然了,人常说“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表亲之间的关系本就比较疏远,何况对方还是表妹的丈夫?林家能跟着沾光是不假,却也不会因此而得到太多实际上的好处。

但仅仅是沾上一点的微末之光,林家就已经十分满意了,林北冀的心中,则更是隐隐起了些和兄长攀比的想法。于是乎,他一口答应下了李家所提的这门亲事。

当时,李谦已经高中举人,去了金陵国子监读书。

按照常理来讲,两家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甚至林北冀心中还有些暗暗窃喜,庆幸自己的高攀。毕竟,自家大哥的那位女婿也才不过是个举人,而当时的李谦却是以浙江第一才子,乡试解元的身份入的太学。

也就是说,林北冀早就看准了这个未来女婿的前程,指不定将来的成就比自己那表妹夫还要更高一些------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这小子居然才刚中了进士就被罢了官。这说明当今天子不太喜欢他,甚至是非常的厌恶,还哪来的前途可言?

这事情刚发生不久,林北冀本来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还得多亏了赵家那边及时传来的消息,要不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哼哼,这李家也太不厚道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不遣人来知会自己一声,不摆明了是想要骗婚,等生米煮成熟饭后,让此事变成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实么?

如今想想,退了这门亲事倒也不错,至少赵家要比如今的李家强多了,赵员外家的那位公子,听说最近正在活动,打算贡入国子监读书呢。

虽说如今的李谦是两榜进士,可他现在只是个致仕的乡宦,相比于将来还有机会做官的国子监生赵鹏来说,林北冀显然更愿意选择后者。

于是,趁着家兄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打算迅速退掉这门婚事,这才有了今日前来李家退婚的这一幕。

“李老哥,你看这事儿------呵,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两家的亲事还是算了吧?你看你们家这二公子的状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就不复多言了。总之就一句话,我们林家今日决定退了这门亲!”

“林北冀!”

李经纶终于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右手猛的一拍扶手,咬牙切齿道:“这便是你们林家的门风不成?言而有信的君子之风,都让你林北冀喂了狗了?这就是诗礼传家的林家?也不怕传出去会让人笑话!”

李孝一直静静地立于边上,眼见林家如此势利眼,还当着他们父子俩人的面说出这番挤兑李谦的话语来,同样也是愤怒不已。可他本来就不善言谈,加上还有父亲在场,便没有贸然出声,眼观鼻鼻观心地拄在那里,犹如老僧入定。

“君子之风?哼哼------”

林北冀一见对方撕破了脸,说出来的话还如此难听,当即便回以冷笑,不屑地说道:“君子之风又如何?林家祖祖辈辈都谨守着君子之风,还不是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沦落到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

“你------”

“是是是,说句不好听的,粗鄙之人都懂得吐口唾沫是颗钉的道理,我今天这事确实做得忒不地道------”

林北冀说到这里,转而又放缓了语气,耐心地解释道:“可李老哥啊李老哥,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家闺女嫁给你家小子,衣食无忧倒是不成问题,可你们李家能让她今后过上更为风光的好日子么?能成为诰命夫人,让我这当爹的脸上有光么?”

李经纶听了他这番厚颜无耻的言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也是涨得通红,就差摔杯子喊上一句“送客”了。

这会儿,他深心里其实也是无比的纠结,这门亲事算不上是自家高攀了他们林家,纵是自己那儿子如今只是个致仕的乡宦,地位也不可能会低到哪去。可今日若是真让林家给退了婚,往后李家还何有脸面可言?又当如何立足于世,立足于这杭州府里?

即便是一向沉默寡言,一直在冷眼旁观着的李孝,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抬眼见到林北冀张了张口还待再说下去,他登时抢先开口,冷声嘲讽道:“多余的话大可不必再说,这门亲事你要退,我们李家答应了便是------你们林家,还真是让人难以高攀呢!”

让他这么一呛,林北冀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在此事上不占理,若是再去和一个小辈争执,也只能是自降身份。当下,他只好强扯出一抹略带僵硬的笑容来,起身向李家父子二人拱了拱手,打算告辞离开。

不料正在这时,门外却是传来了几道清脆的响声。

啪、啪、啪------

这是有人鼓掌的声音,声声清脆入耳,不疾不徐,此刻传到屋内三人的耳中却显得突兀了些,特别是在林北冀听来,更是觉得格外的------刺耳。

他的眼皮猛跳了一下,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马上就会发生一些让人不太愉快的事情。抬头向门口的方向望去,就见李家次子不知何时已经掀开了斑竹帘,正站在那儿冷静的拊掌,每一下都拍的很有节奏感------

李谦抿嘴含笑,用一种“我很看好你哦”的欣赏目光,望向了自家兄长李孝。

“大哥说的极是,他们林家的高枝,我李谦还真攀不上呢。”

“------”

李家兄弟俩配合紧密,轮番嘲讽,终于使得林北冀彻底的恼了,可只是和李谦投射过来的那道凌厉目光对视片刻,他便败下阵来。

奇怪,太奇怪了!

林北冀心中狐疑不已,心说这李家小子,怎么去了趟金陵回来后,就不再像之前那样,给人一种文文弱弱的感觉了?

自打李谦进来后,李经纶就一直都没有再出声,就连自己这一双儿子出言讽刺长辈,如此无礼的行为他都没来得及出声喝止------其实他也没想过要喝斥儿子,毕竟他今天也窝了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呢。

李经纶的心中,其实还带着几分不解,因为今日李谦的行为,实在是和印象中的怯懦性子有些不符。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自己这个小儿子怎么变化如此之大,难不成是受了金陵帝都的龙气影响?

这边,林北冀却是没那心情再去和两个小辈争个面红耳赤了。他故作涵养十足的模样,朝李经纶客气地拱了拱手,便抬步离开。

既然亲事都已经退掉了,他也就没再打算继续留在这儿,徒惹李家父子三人不快。林北冀敢对天发誓,李家今天绝对不会留下他吃午饭------

不想才刚刚迈出几步,门外却是传来了一声惊呼。

林北冀眉头一拧,额间深深地现出了一个“川”字,心说李家这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抬眼望去,却见来人只是李家的一个小丫鬟,可能是跑的太急了些,竟不小心绊到了门槛上。本就站在门前,刚踏进屋里几步的李谦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娇小的身子。

只是,她手上拿着的那一卷纸,却是在这一摔中飞了出去,落到前方的地上,滚动了几圈后慢慢摊开,缓缓地将那上面的内容展现在屋内众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