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现在这样多好?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住在奢华的夏宫里,吃松露吊味的美食,睡天鹅绒铺成的床褥,有无数仆役供你差遣。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艳羡你的年轻、尊贵和富有,谁都知道罗马的教廷给你留了位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梵蒂冈的新贵。连皇帝都不敢轻视你。”

“我没有,也不明白!”梅伊向她吼叫着,金色的瞳仁凶狠又委屈,“我出生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你不能要求我凭空就理解了!”

“我感到很抱歉……那个讨厌的检察官呢?”梅伊问,“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吗?怎么还会想起我?”

所以他是米夏的。可米夏不是他的。就算他在米夏心里排第一位又怎么样,她随时可能把他丢在一旁,让他在静默里无边无际的等待。

米夏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嗯,我知道。”片刻后又补充,“我遇到了些事,一会儿可能没法陪你了。”

雷太清楚这看似柔弱无辜的小东西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他尽全力的话胜负也许不定,但毫无疑问,他敢稍有倦怠,这只小野狼就能咬断他的喉管。而且这个小家伙也确实对他充满了敌意。

他再一次感到烦躁。他知道普通人不可能一眼就看穿人类的尺寸,不然定制衣服的时候他们就不用拿那么多卷尺来量了。他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是怎么得到米夏的尺寸的。可是他已经为此说了过分的话让米夏伤心。他不能为同一件事指责她两遍。

门被轻微的嚓响了,也许他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听声音米夏就可以想象这个孩子沮丧难过的面容,她感到自责。

“……是。”

米夏沉默的听着。从佐伊的话里,她能感受到那姑娘在巡法局里的分量。

梅伊打断了他的话,“我叫梅伊。”

长街的尽头是一个三叉路口,风从横向的街道上倏然吹过。亚诺河的水汽凉沁透肌,梅伊听到风里的冷笑,像是幽灵伏在他耳畔喘息。

“可是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所以她从来不抱有非分之想,和雷相处时刻注意把握分寸。

十二根巨大的爱奥尼克柱支撑起不亚于大圣堂穹顶的半圆形天棚。石柱古朴而威严的造型属于古早的罗马人,而风化痕迹明显的大理石证明这建筑的年头确实已经不短了。原先的用途早已经看不出来,但现在它毫无疑问被改造成一座地下的炼金室。

主教安静的等着他颂完。那是一个利剑一样锋利的年轻人,银色的头,冰蓝色的眼睛,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像冰雪扑面一样寒冷。但此刻他单膝跪在布道台前,双手握着黄金的十字架祈祷,翡冷翠金色的阳光从穹顶上照耀在他身上,他神圣得仿佛背后随时会展开光的羽翼。

米夏俯身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可真不轻,但她扛面粉袋的耐力也不是作假的。

对很多人来说道理都不是讲出来的。你必须得一拳打在他的鼻子,把他揍得挥不动拳头也不出噪音,见到你就怕得抖,你讲的道理他才会好好的听。

雷冰蓝色的眼睛里光芒淡漠,他没有回答佐伊的提问。

梅伊叼着袖子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痛楚让他冷静,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耀着冷漠而平稳的光芒,就像潜伏中的捕猎者。

她僵硬的转动脖子。目光停下来的时候,她正盯着圣三一桥桥柱后露出来的一双毛厚密的手。

米夏试了试他的额头,他的体温还有些高,从他眼睛里你就能看出他精力不济。她该让他再吃一份退烧药的。

米夏在亚诺河西岸的面包店工作。

米夏四面望着这个空荡荡的——或者说堆满了破烂的屋子。她记得上次她烧的时候,面粉店的老板给了她一副退烧药,她还没吃——她是穷人,没有资本娇惯自己的身体,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把钱浪费在药品上。何况这个时代的医术就跟巫术似的,她也信不过。

“不,不用了。”朱利安诺微笑着,“我已经充分了解您的觉悟了。”他回身摇了摇桌边的铃,有仆人从命前来,朱利安诺开口吩咐,“让安东尼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雷回头示意,巡法使紧跟着仆人前去。

朱利安诺没有开口询问或者阻止。他靠在厚重的紫杉木书桌上,双手随意的支撑在桌面上。像是在跟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聊天那么轻松和恣意。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您的名字,加洛林爵士。”

雷没有理他。

而朱利安诺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缅怀他的“小时候”。

“我有没有告诉过您,送给我父亲亚特坎长刀的那名骑士,他名叫马修斯?您该认识他,他曾经陪伴您渡过整个童年,还教过您希伯来文。”这么说的时候朱利安诺一直凝视着雷的眼睛。可是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雷目光平静,面上连一点回应都没有,“真是可惜啊……”朱利安诺感叹,“我还以为您不会这么轻易忘记他。”

“那个时候我身体很弱,别人在阳光下奔跑的时候,我就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女教师给我讲经里的故事。我曾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幸。可是马修斯告诉我,还有个孩子跟我一样——就是你,雷蒙德。他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大概比你自己记得的都要多。我一直相信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与你见面,雷蒙德。”

“那还真是荣幸。”雷终于回了一句。

“是啊……可是当我真正见到你时,我才明白我错了——要么就是马修斯欺骗了我。”朱利安诺望了一眼窗外的阳光,“你跟我截然不同。如果你能明白我有多痛苦,你怎么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雷望着朱利安诺。他只是感到莫名的愤怒,为美第奇家次子所谓的痛苦。你看他也不是不明白痛苦是怎么一回事。

“那可真是遗憾。”雷说,“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样子。”

朱利安诺轻轻的哼笑了一声,“是啊,我也很为你高兴。”他目光扫过雷的手腕,看到手套和护腕将每一寸皮肤都盖住,他的眼睛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带了一种了然之后的轻蔑。

“不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微笑着,“下周二我会举办一场宴会,就在夏宫。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前来?”

“我很乐意。”雷没有半点犹豫,他望着朱利安诺的眼睛,不怀善意,“简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么我就恭候您的到来。邀请函稍后会送到府上。”他别有深意的微笑,“请务必带上您那位的善良可敬的年轻女士。”

雷身后的巡法使一瞬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而雷甚至没有回头,就准确的按住了他的佩刀。

“我会的。”他回答。

仆人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准许之后他走进来回禀,“安东尼不在。他请假回乡下老家,上午就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