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好,”赵千栋甩甩袍袖,最后朝那愈行愈近的几骑快马眺望一眼,“走,与我到帐内等候,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就看能否将那科尔尼洛夫撰入彀中了。”

“庆逸莫惊,”赵千栋摇摇头,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今所欲行之事,非是自去寻那倭人晦气,实欲挑唆俄、日双方之嫌隙,推彼互攻,以挫其锐气,甚或于其间图谋大利。”

王庆逸与田琪不同,他素性沉稳,考虑问题的角度也广。眼下裕庚、吴廷芬两位钦差正要来金州查办,如果在这个时候,赵千栋再与日本人生直接冲突,哪怕仅仅是一点摩擦,都可能会惹来无穷的后患,因此,在这件事上所秉承的态度,就是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风波平息下去,以免将来被裕庚抓住把柄。

“大人有何打算?”沉默了良久,因兼程赶路而落得满脸疲惫的王庆逸说道。

“督长虽未做此言,恐亦难逃教唆淫逸之罪,”冯瑾才在对面老神在在的笑道,“再者,寿长今为金州副都统,按吏制,当为颖才贤侄之属司,今番你之所作所为,实有行赂纳贿之嫌尔。”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赵千栋已经用不着他的解释了,窝棚外的视野非常开阔,再加上距离也不算太远,故而操兵场上的情况,他在这里可以看的一清二楚。此刻,就在那个空旷的操兵场上,正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疾驰飞奔。一个身材并不魁梧、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家伙,正一手抓着骑枪,一手提着马缰,在马背上做着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高难度躲闪动作,而在他身后的操兵场边上,千余号赵千栋手下的新老营卒,都默不作声的站在那观看。

“哦,尚有两事需大人定夺,”常炳昌收敛心思,恭声说道。

“田营办,”脚下步履不停,赵千栋倒拿着手枪,头也不回的对紧随身后的田琪说道,“此物你可爱之?”

“告诉他,酒,我已喝过,欲攀交情,尚需先谈妥合作之事,你可顺便我等所拟之条款告知与他。”赵千栋面无表情的说道。

在距离两名守卫士兵不到十几步的地方停下,常炳昌先拿了两锭碎银子,一路小跑的颠过去跟对方套近乎。两个老毛子显然对银子比较感兴趣,他们跟奸猾的常炳昌叽里咕噜的扯了一通鸟语,其中一个便笑眯眯的提了枪,屁颠屁颠的走进门去通报了,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朝赵千栋与田琪两人看过一眼——也就是这年头没有车臣恐怖分子,不然的话,就这种警惕性,有多少军营也让“寡妇”给炸了。

“待鹤山人有大才,其所著之《盛世危言》实为当世第一奇书,”王庆逸正巧把那份公文看完,他吸吸鼻子,瞅着赵千栋手上的书册,笑道,“然大人这几册,呵呵,脂粉之气似显浓重了些。”

“此时就交于先生办理吧,”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赵千栋摇摇头,语气柔和的说道,“奉天府衙那里,我可与你修书一封,呈送与府尹冯大人,由此,保释陈于谦之事应当可成。不过在此之前,先生需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挑明,让那陈于谦自行选择:此事关乎体大,倘有半丝风声走漏,我等将尽死于倭人之手,故此,先生决不可须臾懈怠。”

“命在己手,事在人为,”赵千栋笑了笑,说道,“王先生大才,何以如此丧气?”

“先生大才,”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指头轻轻的在桌面上敲击着,赵千栋沉默半晌,这才咬牙说道,“我决意照此而行,不过千栋才疏学浅,细微处恐有诸多错失,故此,还望先生鼎力襄助,为我仔细谋划。”

田琪说到这儿,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了,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叹息一声,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哦?”赵千栋扭过头,朝不远处的军内书记看了一眼。他也知道,在这几百号的丁勇里,唯有这个书记的职位有些特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角色就相当于监军,专门用来监视将领的。不过话说回来,赵千栋对此并不担心,因为老爷子此前就说过了,他身边的这个书记,是个贪财无厌的家伙,对这号人,只要时不时的给他点甜头,他就能把狗屎记成香的。

“王先生意下如何?”骑在马上,赵千栋想了想,又扭头去询问依靠在小车上看书的王庆逸。

此次随同赵千栋一起押运赈灾物资的士卒,足有五百多号人,合计一营,只不过这个营原来是隶属奉天练军的马队营,去年九月一战,这个营被彻底打残,现在新建起来的,都是临时招募起来的新丁,别说营官、帮办之类的将官没有什么指挥的经验,即便是在士卒中,都有几十号人连马都骑不好,因此,要想让这一营的士兵真正派上用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训练。不过比较幸运的一点是,营内的战马、枪械配备还是十分充足的,清一色的毛瑟连骑枪,如果仅从武器装备上说,盛京将军麾下的全部军队里,就只有这一营的最为充足。当然啦,在这一点上,赵千栋还得感谢他的老爹,因为这些玩意都是他老人家着辽阳兵备道拨付的。

“大人息怒,”看老爷子一副怒冲冠的样子,成董两人慌忙上前劝解,“部堂大人已经颁下行文,着各有司即刻寻拿孙时廉问罪了。”

赵千栋前世的时候,只知道有一个顺天府尹,而且也知道那个官不小,相当于北京市的市委书记,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知道大清朝有一个奉天府尹,官职同样不小,相当于上海市的市委书记,冯瑾才作为一个汉人,能爬到这个职位上来,那自然也不是等闲之人,故此,老爷子给自己订这门亲事,定然也是一种政治联姻。只不过这种政治联姻,应该也是依克唐阿所希望看到的,否则的话,以老爷子的慎重,他绝不会冒然订下这门亲事,至于说老将军为什么不怕自己的权力被架空,他的心里头在想些什么,那就不是赵千栋现在所能知道的了。

汗,赵千栋真是浑身冒汗,他这才知道自己跟堂上这位老爷子的差距在哪。就在他还为如何拉拢郎邺,以便从人家那里多捞点外财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准备动手霸占人家的家产了,最要命的是,这老头不仅要夺人家的家产,还要打着堂而皇之的旗号,把人家整个家破人亡。

“部堂大人,卑职记得。”听了依克唐阿的话,赵老爷子身子一颤,两行老泪顿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部堂大人曾言,‘若我膝下无子,当由阿大奉养天年。’卑职对曰,‘只怕阿大没有那个福分。’而今而今这一语成谶,卑职卑职”

此时的府衙正堂里俨然成了大会议室,除了正对门口方向的两个主座之外,堂下还安排了左右各两列下座,靠中间的两列下座上,从前到后坐的都是二品大员,至于从二品、三品的,就只能在后座上屈尊了。

当赵四在阁子外敲门的时候,赵千栋还在琢磨他的山寨大计,也许是想的太入神了,直到敲门声响到第六次的时候,他才听见。

“四弟,”诉完了自己的苦处,郎邺也不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照应,他从长袍的左跨襟内取出一圈素纸,在桌面上推到赵千栋的面前,这才笑道,“今日你我初识,难得的是能够一见投缘,恰好,又赶上叔父大人荣得高升,呵呵,这咱大清官场的规矩三哥虽然就不接触,可多少还是懂得一些的。叔父大人既然得掌辽阳兵务,那上任伊始少不得要疏通打点,即便是有部堂大人的照应,冰敬、别敬之类的礼数也是少不得的。叔父大人素有廉名,四弟府上的资财恐也不甚丰盈,三哥虽有宗爵之名,但却无宗爵之实,除了这些许的黄白之物,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奉敬,所以这”

看见赵千栋不为美色所动,还摆出那么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郎邺也不好让“族妹”在那演独角戏了,他干咳一声,说道:“四弟,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叔父大人荣升一事恐怕是属实了,呵呵,而按照咱们奉天的旧制,新军的操营是设在辽阳的,如此一来,叔父大人也就有权提镇辽阳州的一方军务了。”

“那是卑职的荣幸,”廖昌茹心头苦笑,他知道,郎邺以一个在旗的宗贵,私自结交绿营的汉族将官,这是有违大清律典的,按祖制得判重罪。而现在郎邺拉他这么个五品同知做旁证,那就是为了拖他下水,将来万一有人把这件事捅到宗人府,那他廖昌茹也没有好果子吃。现在最棘手的一件事是,这个旁证他还不能不做,不然的话,估计等不到将来,他眼下就得惹上一身的麻烦。

“那就好,那就好,”郎邺瞅着两位家丁掀开门帘,笑道。

坐在主座左座上的,显然就是赵府的老夫人,也就是赵千栋的老娘秦氏,而主座的右座是空着的,那是给赵老头留着的尊座,别人是不能碰的。至于堂下客座居右坐着的那个中年人,则是一个头戴水晶顶戴,身穿绣白鹇官袍的中年胖子——这个人赵千栋有印象,他就是三姓同知廖昌茹。

一面打磨的流光水滑的铜镜,镜子里映照着一张年轻尚且带着几分帅气与剽悍的面孔,那分明的棱角、彰显的线条以及两支精光闪烁的眸子,每一处都安排的那么细腻到位——不过对于此刻的赵千栋来说,他对自己这张脸并不十分满意。

“少尉常驻石河驿,不知对城内之倭人驻军有何看法?”得了对方的答复,赵千栋也不再迟疑,他推开面前的杯盏,压低声音说道。

科尔尼洛夫在听了常炳昌的翻译之后,并没有直接给出答复,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两只紧盯着赵千栋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兴奋的火焰开始燃烧。

“这个老毛子看来也不简单啊,”赵千栋心下感慨,他知道,对方从自己这一个简单的问题上,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而幸运的是,他显然也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以少尉之见,若你我合作,尽出营下兵马,是否能于这一夜之内,尽除城内倭人之戍卒?”赵千栋继续说道。

科尔尼洛夫在听了常炳昌的翻译之后,稍一沉吟,而后快的说了一番话。

“大人,他说此时固然不难,”常炳昌翻译道,“但城内倭人驻军有近四百之众,尽杀之,则事端大矣,他不过是第三旅马卡洛夫少校治下一区区少尉,此等大事绝难做主,故而,大人这个问题,他无可做答。”

“王八蛋,刚离了险境就盘算着开口要钱了,”赵千栋一眼就窥破了对方的心思。眼前这个老毛子不说袭杀小鬼子这件事不可行,反倒把他的上司给扯出来了,这里头的用意自然是不言可明——要把袭抢军械的罪责推到日本人身上不是不行,以此为借口袭击石河驿的日本驻军也不是不能办,但问题在于,这事办了之后,还得去贿赂第三旅的少校马卡洛夫,不然的话,他科尔尼洛夫很难捞到实际好处。如此一来,行贿所需的银两由谁出,就是一个不得不“详加商议”的问题了。

“少尉之顾忌我亦能领会,”赵千栋笑了笑,说道,“不过于今之事,若不将那袭劫火器之罪名安于倭人头上,你我恐皆将难逃一死。故而,依我之计,我等可于今夜突袭石河驿,将守城倭人尽数除之,而后,少尉可向贵上伪报,言彼等倭贼夜袭你军驻地,你方于无奈之下率部反击,而后连夜鏖战,以寡敌众,尽除来犯之敌。与此同时,少尉亦可多备银两,上下疏通,以讨贵上之欢心。如此一来,待得事定,少尉当可大受赏识,名利双收至于,呵呵,至于少尉上下疏通所需之银两,我方当可为你筹划不知少尉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