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场间那片沙地上,这时已搅起了满天尘土。那五狼头大纛下面,却摆着一张胡床。那胡床装饰极为华贵,螺钿密布,就是突厥部中左右贤王坐卧之具,想来也无此华丽。

她坐在那一片颤动的光影里笑着,笑得人一眼都看不清她的脸。那笑不是挑逗,再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矜于自己是如此的美丽。

罗卷与王子婳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没人知道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脑中会冒出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这时他扫了眼那石锁,冷眼相觑,嗤声道:“家伙是够大,不知我提不提得起?”说着,他走上前去,伸出一臂,用力把那最小的石锁一举,脸上一时涨个通红。举是举起来了,却舞之不动。

一想到罗卷的拒绝,李浅墨不知怎么,只觉得自己心里说不清地委屈,觉得整个世界亏负了他一般,亏得他想哭。

李浅墨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如果那郁华袍与胭脂钱的传说是真的,他真希望谢衣可以得到。

他循着哭声来到山冈下面。走近时,才现,那哭着的果然是柘柘。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自从与肩胛分别,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他没看向李世民,而是看着他身后之字。

小却用力点头。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he11ip;&he11ip;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其后&he11ip;&he11ip;秦王遣尉迟敬德入宫面驾;其后,秦王得立为太子;其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号为贞观;再其后,贞观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he11ip;&he11ip;

却奴猛地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脚步就停了。

睿哲维唐,长其祥。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双肩膀抱了起来。好像、这样可以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些时,不让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来的人是左骠骑营中的校尉,他们送来了一个孩子。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he11ip;&he11ip;他那悲伤是于心底的,他的气也真长,这一声长恸,竟近于盏茶工夫才止。然后只见他一垂头,两行泪抛了下来,低头道:&1dquo;今日南熏宫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独余你我云韶一部。我这个做师傅的,真是哭都没脸去哭了,也真的&he11ip;&he11ip;对不起你们!

却见那胡人少女把一双妙目向筵席上转了转,人人就都只觉得她看到自己了,连老成持重的脸上都觉得一阵臊红,更别提那些年轻的了。

那少女眼见众人惑于自己美色的痴态,忍不住抿嘴一乐。李承乾的脸上就也漾出了一笑。那少女见满座的人就只他赤着上身,身上居然还有刚才滚落在地时沾上的草屑,不由歪着头看着他。她这头歪得,歪得人心里都要摇晃了,倾危得都要失衡了。

那李承乾最是少年性子,眼见她歪着头,只觉得那仪态说不出的好看,竟看着看着忍不住自己的头也向一边歪了起来。那少女看到这样,突然忍不住露齿大笑起来。只听得这河湾之畔,一连串地响起了溅珠碰玉之声。她的口里还露出了一排细碎的贝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就是这世上所有珠玉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它的润洁璀璨。

李承乾情迷之下,忍不住抚掌喃喃道:“真真好宝贝!若得了这样宝贝,叫我拿什么换都可以,哪怕不做这个太子也行!”

却听封师进在他身后咳了一声。李承乾也自觉失态。不过他本是个最爱失态的人。他从一生下来起就硬生生被绑在这储君之位上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厌烦,只有这失态才能唤起他一个青年的兴奋。却见他两手互搓,喃喃道:“却不知这等美人儿,要用什么来换。”

李泰微微一笑:“那是什么也换不到的。”李承乾忍不住失望地“哦”了一声。却听李泰道:“除非是赌。”李承乾的眼睛就亮了。

只听李泰道:“他哥哥就是个赌道高手,也是个赌痴。据说是为了赌把珠宝生意都赔尽了。但他做人极有骨气,虽有个绝色的妹妹,再不肯为了目前穷困随意就把这妹子卖了的。想要得她,除非跟他赌。

“可若要赌,却也要押上些稀世奇珍。赢了,珠宝还是你的,这美人儿也自会跟上你走。如若输了,那不好意思,妹妹还是他的妹妹,珍宝也归他得。他在西市开赌局已开了十余天,竟还从没输过。”说着,他一侧,向后一摆头,“连我们那么谨慎的瞿长史,那一天参赌,都没承想在他手里栽了跟头。”

李承乾只要听得有法儿可赢得美人归,就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含笑望向那少女道:“美人儿,你想要什么?”

他随手乱找,急着在自己身上翻寻宝物。不过他今日本赤着身,平日就是不惯拘束不惯佩戴的爽快性子,一时竟找寻不着。他一时急得游目四顾,往他身边的封师进、张师政等人身上去找。却是杜荷含笑提醒了他一句:“太子,你手上戴的……”

李承乾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指上竟还戴着个翡翠扳指,忙一把撸了下来,丢在席上,看了看,忍不住皱眉道:“就这东西,未免对美人儿太过不恭。”

他说着一想,却从僮儿手里要过一块玉对牌来,笑道:“今儿出来,真真没想到,我是什么也没带。这样吧,我把这玉对牌压上。这可是我宫里库中专用的对牌,有了这东西,我库中凡有的,你喜欢什么到时就可以拿什么,哪怕把整个库搬空了也可以。这下总行了吧?”

那少女却含笑摇头。李承乾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做赌注?”

那少女就看向她那长相极丑的哥哥。她哥哥却看向李承乾头上。那少女就也望向李承乾头上。李承乾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这儿的东西?”那少女一点头。

李承乾伸手就把自己束的金环给撸了下来。却见那少女摇头而笑。李承乾急道:“那是要什么?总不成是要我的头?”

少女微微含笑道:“要头干吗?我要你头上的王位就得了。”

她此语一出,赵节、杜荷、封师进等人不由都脸色大变。李承乾迷于她的美色,人在局中,还没想明白。

——何止他不明白,连那胡人少女也只当作玩笑,并不明白。她只依着她哥哥的示意,没想她哥哥是听了魏王府中长史的吩咐。只听她笑道:“你肯不肯嘛!”

李承乾听她语气带着娇嗔,有若玩笑,不由大喜道:“肯,有什么不肯。有了你,我还要这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王位干什么。你可是突厥人?我若赢了你,你带我去你老家,咱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匹好马,一把强弓,我跟你潇潇洒洒,去过两个人快活的日子如何?”

那少女似也喜欢他的爽直热烈,不由一笑。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后胳膊肘被人捅了一捅,也没在意,大笑道:“好,有什么局,咱们现在就赌来。”

那少女的哥哥已凑上前来,手里捧着个小案子,案上放了两个赌盅。赌盅边各是三个骰子,那三个骰子都是上好的象牙做的,上面红绿成点,好不可爱,两人就待抢一把双6。

李承乾平日也爱赌,但不过是偶尔玩玩。就算玩玩,又什么人敢正经赢他,不过取笑罢了,所以他又能有什么赌技?开始输了一把,他还不服,还要接着赌,没想一连三把,他都输了。可他每输一把,那少女就脆声大笑,让李承乾输也不觉输得烦恼了。

杜荷、赵节等情知太子这么玩下去日后必落话柄,一时却也拦他不住。三把输过,却听那少女含笑道:“喂,你这王位可是我的了。”

李承乾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过我连王位都没了,就剩个光身子,好不可怜,你却要我怎么样?”

那少女微微一笑:“那你不如跟我走。”李承乾真恨不得拍拍身站起,直跟了她去。却听魏王哈哈大笑道:“好刁钻的丫头,也不知你要那王位有什么用。依我说,那一半的耳珠你却要还不要?”

那胡人少女一听,就偏过头来。她的耳下,可不正缀着一颗红艳灿烂的耳珠?这颗耳珠,原是那日瞿长史上门时,她哥哥赢来的。她哥哥本是珠宝行家,一见那耳珠,就已爱不释手,不为这个,今日也不会巴巴地远远赶到这儿来听魏王府的吩咐。

却听魏王笑道:“你可知这耳珠是什么来历?那可是陈后主宫中之物。这对东西,一粒可倾城,两粒可倾国。你只赢了一粒,还算不上什么,我手里可还有一粒,要不要跟我再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