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1dquo;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1squo;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he11ip;&he11ip;

——&1dquo;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崔、刁二人的事败伏诛,那是潜藏的大野龙蛇的又一场暴吧?

他们绕过祟德坊,走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本是皇室禁地,寻常人等到不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带着,却奴也到不了这里。

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天下已无野马,就如同天下再无逸民,它们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属于汉家的整个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驰骋了。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1dquo;啪地一声脆响。

那是一卷杏黄色的诏书。用杏黄色绫子制就的,柔软华贵。诏书上右起一行是御笔直书的飞白墨迹,下面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蝇头小楷奉旨添注的蝇头小字。字的末尾,还有一方朱红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却是一字千钧的&1dquo;贞观御制。

肩胛道:&1dquo;不久我就会,把它送给你。

他目光望向远方,如同望向他那想像中的葭泽。微笑道:&1dquo;我叫你读的《诗经》,你倒底有没有读过。

小却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读过,但读得不细,略略翻过,因为好多处不解其意。

肩胛却全无责怪他的意思。&1dquo;以后有空应该好好看看,那里面有好多更淳朴的初民与更朴野的人生。

&1dquo;比如,蒹葭。

说着,他低声吟诵起来:&1dquo;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求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he11ip;&he11ip;

小却听着,虽依旧半懂不懂,可从他的声调里,似能感觉到那一抹颜色了。那本来浅浅淡淡的色彩,底下却那么深,那么求之不得,所思所望,永在水之别端的感受。

然后他微微一愕:蒹葭?

却听肩胛笑道:

&1dquo;没错,我小时的名字,本来叫做蒹葭。

&1dquo;那是初生的芦苇&he11ip;&he11ip;此后错入红尘,叫来叫去,人人都称我为肩胛了。

他轻轻一句,似已诉尽平生。

小却依着师傅的语调向他的过往望去。只听师傅喃喃道:&1dquo;蒹葭,是一种很贱的水草。所谓蒹葭倚玉,嘲笑的就是它的贱值。

&1dquo;但不用怕,不用想着这生命生来为什么会如此轻贱。只要一旦云影突至,光景焕然,你会看到它竟想像不到的辉煌。

他平身躺在那窄筏上,叫小却推筏入水。然后小却跳上筏尾。肩胛一时不再说话。

筏子划入水中,渐至江心。肩胛把身上的衣衫除下,依旧躺在筏上,冲小却笑道:&1dquo;帮我洗洗,好多好多的烟尘,好多好多的泥。

相处六年,小却其实还从不曾看过师傅完整的身体。

只听肩胛笑道:&1dquo;你看到一个人的身体,其实就会了解他的一生。一个男人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他初生时有如蒹葭,命贱如纸,可青翠如许;那以后,学会了韧,韧后会学会强,奇#書網收集整理学会锋利,学会挺起自己后背的胛骨,让它对峙如峡,对展如翼;让它如两把兵器,护己终生,不可轻侮。

&1dquo;直到那一天,属于你的时代来了,那辉煌的霞彩,那其光万道的初阳,那喷薄而升腾的欲望,那渴求的力&he11ip;&he11ip;你会现,你突然已经长大。哪怕身处野泽,水草荒蔓,你会觉得,如果努力,你将永远是那一千万棵蒹葭中最不同的那一个。你会在它们的随风俯仰中寻找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姿式。你会现,虽说你禀性瘦弱,身体单薄,但只要打开渴望,打开奢愿,会有一个无比奢华,像太阳照在云彩上的焕然远景在吸引着你。只要你坚持,你就会拥有它。虽说,拥有它的同时,你也同样拥有乌云。但那是怎样的乌云啊!那么郁怒的灿烂,那么翻腾的暴怒,你要学会属于自己的闭口缄默、铅沉如压,也要学会自己的沸然一怒,白雨漫天。那其间的云垂海阔,月朗天低,文彩辉煌,星耀四野,是你穷此一生,也难抛难忘的你所热望的生命!

小却以手掬水,轻轻洗濯着肩胛的肌肤。他头一次见到,师傅身体上原来有那么多的伤。可那伤痕,并不让人惨淡,而是让人奋然。那一条从肩至肋的长长的刀伤,那狰狞的、尖锐的痕迹勇慨得令人惊叹。令人惊叹的是那一刀之后,这伤痕依附的主人还是活了下来,且不改姿态、更增勇锐地活了下来。

肩胛微笑道:&1dquo;这一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he11ip;&he11ip;

&1dquo;也错过了很多对的事。

&1dquo;你也会这样,但记得,什么都可错过,但不要错过自己的生命。

他微笑地看着小却:&1dquo;记着,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1dquo;可我没有错过你,你也没有错过我。

&1dquo;我们没有错过这六年的生命。

小却先只还是静静地浣洗着师傅的身体。他已经习惯了,知道师傅说的话有好多自己都一时难懂,就比如今天的&he11ip;&he11ip;他还一如既往的默默地听着,却猛然觉出不对,感觉自己心头一时说不出的乱,然后诧然抬眼,愣愣道:&1dquo;可是,你胜了!

肩胛微微一笑:&1dquo;我是胜了。

&1dquo;可其实,从明德殿中,长天一刺,我终此一生,就永难复原。

&1dquo;何况,又再逢今日之战!

他说到这里,口气猛地昂扬起来。

小却猛然现,原来平日如此淡定的师傅,其实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是如此的渴望与喜爱着战斗。他被肩胛的语气点燃,可接着,却明白了他语中的含意。

却见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气的明朗一笑:

&1dquo;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最终也没有难倒我。小却,你说,我是不是个英雄。

这是小却头一次听到师傅说起自己是个&1dquo;英雄。

他看向师傅,却见师傅眼里居然都是一种好玩的神情,那好玩里还有一丝羞涩。只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1dquo;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经常会很幼稚地不断得意或绝望地自己对自己说,自己拍自己的肩膀夸赞自己:&1squo;我是一个英雄’。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英雄&he11ip;&he11ip;那么说时,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快乐着。

小却不由也被师傅的语气逗笑了。

可同时,隐隐的,他潜意识里感到有一条裂缝正在自己心口生长,它慢慢绽开,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处,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层的黑黝,然后,崖崩岸毁,不可收拾地撕裂开来。

他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正在被彻底地撕成两半。撒裂后,自己还要眼看着它向内吞去,吞噬于那深广得永远也填不满的裂缝,那广阔得如这宇宙,如那深渊大海般的缝隙。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现:就算填尽自己的整个生命,也将难以将之填满。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1dquo;不要哭。

他的语气并不重,可是里面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与生命在小却的脑子里要打进一根钉。这根钉子一旦钉进,那无论如何,以后小却的生命再遭何打击,再如何残损,那生命,总有一根钉子钉着,也将永不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