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数着皇上的行程。

到他们走出来时,正午已过,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身边的屋宇草木,绿树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太庙本是皇帝专门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这祭祀之乐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于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那女人似乎不欲让他在玄武门久做停留,一路催着他快走。

——那本该纵横恣肆、绝荡尘埃的野马都到哪里去了呢?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he11ip;&he11ip;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但据说,太宗皇帝给这个王孙下过一道禁令,禁令的名字就叫做&1dquo;玉门遮——生不许出玉门关一步。而玉门关外,就是整个天地的自由啊!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he11ip;&he11ip;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he11ip;&he11ip;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1dquo;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1dquo;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1squo;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1dquo;息的息王的&1dquo;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1dquo;隐的隐太子的&1dquo;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1dquo;很有胆色!

&1dquo;颇有些像我。

&1dquo;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1dquo;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1squo;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he11ip;&he11ip;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1dquo;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1dquo;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1dquo;你来,是为了她?

&1dquo;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1dquo;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1dquo;她死了!

李世民&1dquo;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1dquo;天下牧!

&he11ip;&he11ip;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1dquo;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