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四更天了,拂晓之前,天色更见其暗,猛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传来,却奴刚停下脚,就见黑暗的夜色里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只五彩辉煌的大鹦鹉直扑过来,翅膀都快扫到了却奴的脸上。

贞观之初,李世民极力裁汰冗员,当时的中央政府官员极为精简,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过六百四十三员。较之前隋,精干得不可同日而语。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那是一卷杏黄色的诏书。用杏黄色绫子制就的,柔软华贵。诏书上右起一行是御笔直书的飞白墨迹,下面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蝇头小楷奉旨添注的蝇头小字。字的末尾,还有一方朱红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却是一字千钧的&1dquo;贞观御制。

太庙本是皇帝专门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这祭祀之乐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于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这里本是皇室禁地,寻常人等到不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带着,却奴也到不了这里。

这时他们正隐身树杪,远远地看着太庙之内诸般舞乐。如果不是肩胛酷爱此道,也不会不惮劳烦地专门赶来这里看这雅乐部尽逞所能的大场面。他双眉微皱,神色间如有所得,却似乎这乐舞又不为他真正所喜。却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见到这般场面,又有肩胛在侧,他那久被压抑的小孩儿脾气也释放了出来,吐了吐舌头,想:怪不得师傅宗令白一旦见黜,于教坊九部中倍受排挤,到不了这种地方,就会变得那样的伤心如许。

他低声问:&1dquo;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肩胛注目场内乐师齐奏的盛况,简略答道:&1dquo;是当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们给他上谥号为&1squo;太武皇帝’,又奉廊号为高祖。今天,是他灵主入享太庙的日子。

却奴先只是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谥号廊号在他幼小的心里如风过耳,全没在意。却忽地回过神,想起那日在太仆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说法&he11ip;&he11ip;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爷爷!

他把手摸到颈下,用手握住颈下悬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觉得一阵恍惚。那女子曾给他讲过他的家谱,从什么凉武昭王说起、他的九世祖&he11ip;&he11ip;一直到李渊。

他努力回忆着,这时只听太庙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维唐,长其祥。

帝命斯祐,王业克昌。

配天载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锡无疆。

只见场中几个舞者这时正周旋其身,引颈俯仰,把一头浓密的长在那庙堂之间舞动起来。那太庙里满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头,一切都是干枯谨涩的。可那长却像人身体上的枝叶,森森密密,在那满地青石间舞起一片生命的丛林。

这舞大是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怀念之意。相传突厥人如逢丧亲,常会截嫠面,以示哀痛。头一直是人体生命的表征与荣枯所系。没想在这太庙祭歌中,竟还会有这样的长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这祭舞里为何会夹杂上这长舞。

却奴恍有所悟。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忽想起那个蒙面具的女人说起过自己的奶奶来。她说:奶奶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头长啊!当时她站在床上,长可直垂于地。那浓密的头,带着浓重的女性生命体征,密沉沉地舞进在这空旷的太庙里。却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听说过的太庙诸舞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段&1dquo;长舞了。那舞中,还关涉着一段雀屏中选的传奇——当年那么金碧辉煌的屏风,孔雀尾上,斑纹如目;那密不透风的长,那北周的王族骄女,那烽火中走过来的姻缘,一旦死去,入享太庙,在一个皇帝心中,原来对此也有眷恋。

——记得那面具女子说,一旦爷爷病好,就会接自己回去的。

——现在看来,他是再不会接自己回去了。

这么想着,却奴并不觉得伤心,只觉得一阵惘然。他不想再在树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绪,由着他慢慢爬下树来。

下得树来,却奴忽见遥遥的有一个人在冲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过去,那是太庙墙边的阴影,那阴影里有一个老妇人站着。她穿的那面斗蓬和戴的那张面具却奴认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

那间宫殿像整个用云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凉,还是那样半明半透的凉。日光打进里面,也像给冰镇住了。哪怕阳光还是暧色的,也不过像一片洗旧的、薄薄的明黄的丝绒、覆在那广寒如水的云母石上。

厚实的木门高及一丈,两扇门洞开,从门口掠进去的光线被冷静出了纹路,一线一线的,像织机上来不及成幅的纱,千丝万缕地绷着。

除了柱子,门内什么都没有,只是空阔。一地都是云母石铺砌,光洁得水漫漫的,只是细看下会觉那水是干的。那地上积的不是水,而是&he11ip;&he11ip;流韶。

一个女子就那么折着腰俯在地上。她的整个上身折下来,扑在自己的膝盖上。松花色的罗衫轻委于地,只裙底的细细的阑边露出一点薄红。漆黑的头沾在云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头和自己在云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胶住,胶得不可分开。

那女子自己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这殿中的阳光也是凝定得不动的,仿佛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深宫岁月长,这深长的岁月中,只耳畔的长间,露出块羊脂玉般的颊。

却奴静静地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

好久,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

&1dquo;娘。

那女子一抬脸。四周的一切都光洁如水,一切都擦得锃亮。可她那张脸,在这一切净亮中透出一种只有人才会有的润泽。

那样的肌肤,细腻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后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静好,难描难画,竟一笔笔清清楚楚地描画进人心里。

她就像那已失传的乐舞中未曾失传的意蕴。

——因为她的名字,就叫云韶。

却奴距离那女子不远,总共不过二十步。

可其间的光阴,却是九年。

隔着这九年的光阴,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觉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遥隔。一瞬时醒过来,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来,像眼里伸出了手,想招却奴进去。却奴也急切地想走进去。可他无意识地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脚。忽觉得,自己脚上的鞋子,实在&he11ip;&he11ip;有一点脏。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间似明白了他的顾虑。

然后,那才升起的静静的亲和里,猛地掺杂了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梗在两人胸口,呼不畅吐不出,像一块巨大的悲怆。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满满的,憋到最后撑不住,涌出来。两人之间的路上一时铺满了眼泪。那泪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滞,一瞬时,却奴就扑到了那女子身上。没有说话,语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揽在孩子颈上,一手揽在他腰上。过了好久,心里只挣扎着一句话:&1dquo;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种可以到此为止,渴望时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会儿,却奴心口的石头才略略被泪水冲开,也才说了一句:&1dquo;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云韶静了静,她望向这大殿四周高耸的墙:

&1dquo;因为,我是被关着的啊。

两人又都没话。好有小半个时辰,云韶才叹了口气:&1dquo;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国丧,要不是傩婆婆好心,我怕是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砚儿了。

&1dquo;砚儿?

&1dquo;是啊,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砚吗?

&1dquo;小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