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韩锷久已未曾想起了。韩锷本对相貌不敏感,这时这么突然想起盯着余小计看,却是因为适才想到朴厄妃那倾城丽色,只怕当世再没有人配得上她了。由此脑子一转,却联想起那日芝兰院中所见的卫子衿的那难描难画的风神,似乎倒只有那个幽居芝兰院的男子论起容色来还能与她仿佛。他正自笑怎么想起朴厄绯时却联想起那么不相干的一个男子,眼角一扫时,这才突然注意到余小计的相貌的。那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颏,确实与卫子衿有一点象。

韩锷的眉毛蹙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1dquo;可是,你调用的已远过了两万之数。这一笔的开支好象还是常设的项目,说是到洛阳城中采买军需。难道,偿付得还不够吗?

韩锷笑道:&1dquo;岂敢、岂敢。有劳,有劳。杜方柠笑看向他一眼:&1dquo;当真是晒得黑得没样了。韩锷嘿嘿一笑,他已有几个月没有照过镜子了,自己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杜方柠却在静静地打量着他,只见他更黑瘦了,但颀长的身子里似乎比先前更是蓄满了无数的精力,神情也定定的,不再是以前一味的落拓萧散,而很有些凝定的指挥千军万马的味道。

忙乱了足足三天,她派去到伊吾探查情况的探马还未回。她心中忧急,几乎每天都要派探马出去,以求几日后可以天天获得伊吾城的消息,如果幸运的话,还会有韩锷的消息。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在想,别说现在消息空悬,就是再过几日,线报终于回来,她听到韩锷的情况也是几天前的情况。也许,她听到了几日前还生龙活虎的韩锷的消息,正小小安慰的那一刻,韩锷却正在荒野中静静的流血,兵败身死。

说着,他就颂下了命令。那两个探马听到他的严厉之辞,神色并不怯惧,反是一片振奋,慨声领命,应声而去。

虽千千万万个男子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的韦门杜氏、杜方柠!

韩锷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哪里去找,但心里却突浮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似乎感觉那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那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认真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有时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1dquo;踏歌步,直向东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是有一条小河,只是已经冰封。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就溯源向上跑去。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一倾,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他一句叫完,见身边随从遇险,一剑击出,就已横拍在那正仗刀向他随从腰间搠来的羌戎兵士颈侧。这一拍,正中那羌戎兵士颈后的大动脉,那兵士来不及叫上一声,已当场萎顿。韩锷收剑而回,定声道:&1dquo;我要杀你!

他脑中正自做着盘算,库赞见他所问的都是居延附近之地,便指着地图上的高昌道:&1dquo;大漠王便在高昌盘距。他与羌戎一向交好。对汉家的贸易,也一向为他所垄断着。——大漠王?韩锷眉头皱了下,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塞外,他们总有一天会碰面的。他们这么聚在一起研究附近兵家形势已不是第一次。好多韩锷情况都已知道,今天只是要再确定一下。商谈即久,天色已将近晓。这一刻却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只听韩锷道:&1dquo;大家先睡睡吧。西域地域极广,我们时间也不多,除居延已为我们控制外,这其余十四座城池我想趁羌戎休整,于两三月间全部拿下。这本不可能,只能择其要者先图之。我心中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明天再与大家细说。咱们天明即走,这一次,可绝不能预先露出丝毫消息。各位还可以歇息一个多更次,都先去睡睡吧。那几人也知时间紧迫,并不客套,先去睡了。

他嘴里还披着酒意。杜方柠低声道:&1dquo;这个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杜方柠轻轻叹了口气:&1dquo;也许,我们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于城外不远处停马时已整理好衣衫,这时却穿了件胡人女子的常服。那胡地女子的衣饰本来颜色就鲜,诸色相撞,却撞击出方柠身上一直隐藏未现的女孩子的天然爽利之态。韩锷一路上都尽力颜容端谨,与方柠若即若离。这时一见之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他抬起头,却见这居延城是个土砌的城,城墙黄崩崩的,驼马进出,一切一切都与汉家规范大不一样。长安,洛阳,那种种规矩制度在这具象的异域面前似乎都变得远得遥不可及,而一种奢愿却在心头无端地升了起来。——似乎一朵在故乡的那法则网罗中无由得开的花儿,偶然飘坠异乡,却获得了它所梦想的一点泥土、一点生机,可以格外幻想它开得绚丽灿烂。

光景忽明,菩提乍现,一切都是若明若暗的,却又似一切都可光亮成华灿。

他心里想得开阔,容色一时也就变得极为舒畅。方柠在后面听到了他的歌,心里只觉一阵惋惜——那缚在这个男人身上可以牵绊他的一缕情丝原来终于断了。她的眼里多了一丝钦敬。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一个狠得下心的女人,她是不会喜欢那些她真的能完全吃得定拿得住的男人的。对于他们,她会时时扬起她手里的鞭子,同时心里鄙夷着对方不过为色所迷——而你即为我所迷,已没了自己,又以什么来喜爱我呢?

王横海也一扫颓丧,看了一眼韩锷,大笑起来。笑罢道:&1dquo;还是韩兄弟明我真心。知我一功利之人,不会轻易请韩兄弟喝酒的。韩兄这次可是奉朝廷旨意,却宣抚那乌必罕?韩锷点点头,王横海脸上忽生一笑:&1dquo;韩兄责任重大呀——朝廷可是把三边安危都寄托在韩兄的唇齿之上了呢!三寸舌退百万师,老朽就在这里静候佳音吧。

韩锷耳里听他说着,眼睛却在细查那羌戎人的阵势。只见那羌戎这一部人马甚多,足有近千五百骑,领头的却也辨不出究竟是哪个,也没建旗号,但整支队伍,威势甚盛。反观那汉军营塞,布得却颇为粗陋,想来是仓促间搭就,但却极为坚实。韩锷心中一敬,知道领兵的果然是个将材。

杜方柠却面色寒白,有利与君出面,今日城南姓只怕已注定一败涂地了。她的脖颈却忽然一仰,还是无意间习自韩锷的每临大敌突增傲气的不自觉动作,只听她冷冷道:&1dquo;不用!

韩锷气哼哼地哼声道:&1dquo;要给人捉住了,把你那好玩的家伙割了,留在宫里当太监,那才真真正正算个好玩了。

6破喉脸色果然一变,只听他冷冷道:&1dquo;好,你即实说了,那我就留你不得。我们俞总管有令,凡欲窥探芝兰院者,杀无赦。你这么个老女人,想来擒住你你也不会吐实的了,只有&he11ip;&he11ip;他一剔眉:&1dquo;杀之了事了!

小计咬着牙全身颤,却不出声。韩锷只觉掌心所触,小计的一头一脑全是汗,心里一惊,马上坐起。他叫小计放松,把四肢松开,一时也找不到病源,只有从他足心开始,运起自己得自师傅先天秘法的太乙真气一点一点与他疏通,只觉小计全身凡关节处与气海、会阴诸要穴内气息俱都紊乱异常,郁结堆积。这一翻推拿,竟足耗了有近一个多时辰,直到韩锷累得已气喘吁吁,小计才算好了一些。韩锷道:&1dquo;小计,到底怎么回事?

但他精神头儿即旺,给韩锷惹出来的麻烦也更多。他生性又是爱热闹的,把天水城中上上下下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倒认识了好有小半城。他又极爱打抱不平,因习练了点儿东西,更是手痒,哪熬得住?加上情知身后有个&1dquo;天下第一的大高手在,什么麻烦他不敢惹?什么祸他不敢闯?天水是个小城,当然也就由得他&1dquo;快意恩仇,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跟韩锷吹嘘。

他不依常路,一跃直下了栈道,向那麦积崖后的山场赶去。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he11ip;&he11ip;

他隐隐觉得,无论小计练不练气,他那骨子中的这种异势只怕必然都会引起日后的灾厄。他心中忧烦,可又不便与小计明说。堪堪导纳完毕,城中已敲起了三更的鼓点。韩锷收手调息。他耗力极大,必需得用心调息好一会儿才得恢复。

小计进屋拿了工具,搬了个小杌子出来,却现院内韩锷已经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头听那老人吹埙了。

可俞九阙却听到了,他的感觉更与别人不同,他心中本杀气一盛,四下无人,心中更无挂碍。那声音忽然传来,只觉有一丝慈悲愿力就在这一刹那得隙而进、似乎就要侵入他那冰镌铁铸的心脉之中。他心头一惊,他可不能为杀一韩锷而遗自己此后一生心脉遭蚀之危。这是谁?&1dquo;慈航愿力之修为乃至如此境界!遥隔百丈,隔空度音,起于无形,归于寂灭,就已可侵扰自己的心脉于顷刻?

韩锷一剑反击得手,身子却向后跃出,他情知那人已有必杀之心,那凭什么自己反要送上门来给他杀?他接下来的选择的居然是:逃!

韩锷一脸严肃道:&1dquo;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得,这你不懂——但投我以鸡腿,报之以歪诗,这你可懂了吧。

场面一时极为好看。韩锷不知不觉间连连后退,已退后了足有半丈。小计紧张地盯着他,旁边人一时也看得心惊耳热——这样的缠杀,这样近不及尺的搏勇斗狠,不容人一步抽身的场面,当座虽多有个中好手,平时也是少见的。更有不少人看得手心冒汗:路肆鸣的刀法,看来果然传闻不错,是于百战之中得名的。而韩锷的剑路,原是要先&1dquo;全身而后&1dquo;谋攻,这也是道家剑法的主旨。场中猛然一声&1dquo;嗡然长鸣,却是路肆鸣的刀又一次砸在了韩锷的剑上。剑较刀原本轻捷,力较之下,韩锷低头一顾,只见自己的长庚上竟隐隐崩出了一个缺口。

——正主出来了,双方又已在暗地里交过一次手,场中一时不由一寂。猛地却听一个小孩儿震天价地喊起来:&1dquo;好!接得好呀!那小孩儿似乎还嫌自己的高声不够,噼里叭拉地使劲地鼓起手掌来。他一双手儿这么使劲地拍下去,只怕不两下就要满掌通红,火辣辣地疼,他却全不顾忌,口里只大喊大叫道:&1dquo;好呀!

他的声音里全是喜悦之情,一跳而起。他心头本来沉闷,可这时为那人引动,竟大是欢欣。这一跃,竟重又恢复了他一个年轻男子的矫捷之态。

他心里大惊,猛地回头,却惊绝地现:一条灰白的人影却是在身后扑至,那一只枯瘦之手一闪间已映入他的眼睫,近不及寸!——那人原来不在他面前,原来居然是在他身后。韩锷当时都不由愣住:这屋中居然还有阵势!他适才正面所向,原来并非那人真人,而是一面镜子,整整一面墙的镜子!

&1dquo;十诧古图、轮回阵!韩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词。这种感觉和他在轮回巷里的感觉完全没有两样。只是轮回巷中的阵式已破,而这荒僻宫院中的阵式分明还完好无损。难道这里又和&1dquo;大荒山有什么源缘?韩锷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他知&1dquo;排教之阵多为幻术,只要自己定心凝虑,以太乙之力稳住心神,说不定就可以走得出这个阵式的。

韩锷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当世高手,他伸指轻弹着榻边床角,第一次在想起于婕时心底冒出了一点寒气——这个女子,不惜身死,却到底要把自己拖到个多深的泥潭里?他心思其实颇为细密,一皱眉,忽问道:&1dquo;小计,你和你姐姐到底是姓于还是姓余?你们是不是轮回巷里余国丈的遗属?

说着,他就端出那杯墨绿色的,粘稠稠的,让人一看就大起腻烦的酒来。韩锷也不由皱了皱眉,但他知道,面对利大夫这样的人,只要他看了对眼,只要是他想治的病,你不喝,他捏了你的鼻子也要给你灌下去的。

唯有相思曾是病,

这时,岸上却忽有一支歌响起。在此洛河清早,一阳初起之际。满桥行人,各有庸扰,一世豪强,各逞争斗,却忽有一支歌儿响起。

他脸上笑意款款,话底却全是逼迫之意。&1dquo;不知方女侠可听到了别的什么没?你在洛阳城地界儿熟,想来必还有我听不到的。

韩锷抬起脸,木木地道:&1dquo;紫宸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