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这十余天下来,也觉得羌戎之势果然很盛了。沿途所经,汉军石垒旧寨多已废弃,倒是时时可见羌戎的百十骑人马远远地飞掠而过,马上裹挟的还时有他们抢夺来的战利品。每到此时,韩锷不由就一脸阴晦。有时见到羌戎正在屠戳父老,他们就会驰马上前相救。那时的韩锷,出手间就会变得极为悍厉,往往剑下夺命,出手无回。杜方柠却大半袖手旁观,情愿看他难得一现的雄悍之色。这么走了好有小半个月,这天近暮,他们正行到方位在张掖西北数百里的去处,猛地前方现出一个绿州,水草丰美,中间隐有城池。韩锷这些天看黄沙已看得厌了,不由一奇。先开始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却见杜方柠抿嘴一乐,笑道:&1dquo;看到假的总当做真的,现在看到真的了,却又以为是假的。你呀你,要傻起来也真没个边儿。这里,该就是居延城了。

韩锷似乎也感到了,那一点针尖似的温存让他感到一点点痛,可正因为痛,更觉得温柔。他一仰头,在满天风沙中拼命地睁大眼,要找出一个出路。平生所修的太乙真气已全失了道家法旨,奔腾而砰湃&he11ip;&he11ip;江间波涛兼天涌&he11ip;&he11ip;欲要铁锁练孤舟&he11ip;&he11ip;,他是这荒凉沙漠中唯一的承载着长江大河般的液体的生物,在一片干涸间试着冲刷出一条河道来,载着怀里的人儿,顺流而下,漂出一个生天。

&he11ip;&he11ip;北阙献书寝不报,南山为农岁不登。百人会中身不预,五候

他抬眼看向帐外:&1dquo;&he11ip;&he11ip;只怕就大了。

小计正待插话,没想那人已翻身上马,笑道:&1dquo;那故人说他的名字不可说、不可说,总是见了就知道了。韩锷心中疑惑,因见那汉子长相笃实,却也不担心,加了一鞭跟着他向前驰去。

这些日子来,余小计病势已被祖姑婆的药调理压服住,身子大畅,这时心里高兴,动作更是麻利。只是韩锷有时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却忍不住隐有忧色。见他回身时,就忙把脸上担忧藏起。笑道:&1dquo;正好,我为了你那样药,也要去居延一趟呢他摸摸小计的头顶:&1dquo;小麻烦,你的小命儿总算捡回来了,高不高兴?

洛阳王府中人想来没想到他会这么早现身,韩锷却不由心中一敬:此老果然不愧&1dquo;无双士的名头,他料来不屑于为区迅所控,以车轮战术为自己先清场,拖垮他们今日的大敌城南姓。他为欠洛阳王的情份,不得不战,但就是战,他也要战得个光明磊落。韩锷心头一惊,情知,有他出场,那&1dquo;断纹武鹫只怕今日已全无机会了。

韩锷因当日芙蓉园一会,识己者已多,嫌那斑骓乍眼,把它先骑到一个远远的村舍里寄放了,才与小计缓步行来。将至那旧校场边,却见路上已有人把守。为守的人身穿御营服色,想来这守卫之责是归金吾卫管领了。那路上设了几把石锁,青斩斩的,看着就甚为沉重;另又设了一个高竿,一撂牛皮。小计一愕,问韩锷道:&1dquo;锷哥,这是做什么?

这些日子,长安城内正自沸沸扬扬地传说起&1dquo;龙华会的事。朝廷偃武修文已久,虽然隔年还有武举,也要较考进士冷落多了。没想前日洛阳城九门提督遭刺后,今年本不是武举之年,由仆射堂提议,朝廷竟大开&1dquo;龙华会,争选江湖能人异士、精擅技击之高手,已开破格之例。一时长安城内,好手云集,谣言盛起。就是酒楼茶肆,每常也有一干平头百姓议论起这家那派,你道这家的渊源深,他说这家的功力胜,平添了不少口舌之趣。只是习武人多有睚眦之怨,长安城内虽还好,长安城外,却时时半夜三更,生些动刀弄剑之事,搅得众人心中兴趣更大。韩锷却一概不听不理。每常心动,也是为想起方柠:那洛阳提督之职,洛阳王一派的人马想来志在必得,方柠只怕也正寝食难安呢。想着想着,有时他不由就气血一涌,直想代她拨剑一击。但一想起她那夜的话,不由四肢面骸一片冰凉,心灰意冷——女人呀女人,就算已相交数年,以为知己,谁又能讨度得出她们的深心呢?

他语气里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忽听那老者大笑道:&1dquo;边庭势危,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天上的黑云们结疙呀瘩地上的庄稼哈遭雨打绳捆嘛索绑的背扎了下我俩人犯下的是啥法?

韩锷怔怔地盯着那壁画,只见诸天尊者,下界生民,飞天舞起,琵琶反抱,分明种种种种,都诉说着无数生民所期盼的一种快乐。他似乎有会于心,近年以来,他剑术修为上虽苦苦坚持,却难有进境,似乎已到了师傅所说的那个&1dquo;限定之界了。他突不破&1dquo;有我之境,&1dquo;我之一念太执,却是师傅一向即肯定他也否定他的一个原由了。如果不是求一&1dquo;我之所在,他此日修为,断难及此。但事有两面,互为反悖,今日他反受那一&1dquo;我之所限。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去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有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1dquo;锷哥,有人在看你。

&1dquo;技击之术,起于养生。虽说为人所知所用,大半是在对敌之际。但对敌搏杀却不是技击之道的要旨。当今天下,门派众多,但各执一道,修炼也多有偏颇之处。以肺为经者多伤肝脉,以肝为主旨未免伤于脏脾。《庄子》中说:&1squo;吹句口旁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其中所说的熊经之术就为练气,可以返照,可以内视。而鸟伸之道,却是自查肢体,以延伸其用。我们太乙一门,就以熊经鸟伸之术为最根本的根底。

韩锷不由摇头苦笑,心中狠道:下次一定要虎下脸来,不容这小孩儿这么轻易逃了去!心中却茫茫然一下——自己真的得下这个狠来吗?其实,就算教小计练到自己这样,又有何用?自己就算于技击一道,已窥堂奥,又对自己的人生济得甚事?倒是身边所见那些平平常常的人还过得自在滋润一些。就是愁苦,也有一份自己这伤于苦执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自释与开解。何况——他心里一叹:技击之术,越行越难,自己还不是屡战屡败?不提那芙蓉园中一会,不提卫子衿,单只俞九阙那&1dquo;上帝深宫闭九阍的心法路数,自己终此一生,就真的能冲破那一败的禁厄吗?

他临死之前,脑中却不相干的想起这些。俞九阙面色一愕,然后却似有一种极深极深的痛似乎在他面上浮起。然后,他断腕加力,直向韩锷喉头戳去——这件事,他不许人提,不许任何人、无论是当他之面还是在他背后一语提及!

要知普天这下,只怕少有人会练这极吃力又极不讨好,绝不反击、却只让对方打得不舒服到被迫露也破绽的无用之术&1dquo;销兵手了。这一门功夫极为难练,也极怪,却号称一但练成,可以销尽天下之兵。韩锷早就听人说过,却从来未见。那销兵手以无用为用,却似乎合于道门的一句话:无用之用,乃为大用。韩锷一语叫罢,身子忽由动返静。他是被迫的静。

这天傍晚,韩锷却没有练剑,却难得地看到他坐到火堆边上来。小计有些奇怪。他疑惑地抬起眼。韩锷笑道:&1dquo;小计,锷哥这几天都没怎么理你,也没赶路,光瞎胡闹了。从明儿起,咱们就好好上路吧。

他手里的刀并不见出奇,只是一把精钢所铸的雁翎刀。但他的态度稳重笃实,持刀之式也全无花巧,一身气度与同居紫宸的艾可是大大不同。但平平常常中,已隐现出一代刀法大家的风度气派。韩锷的剑路世传洒然迅捷,路肆鸣也丝毫没敢将他轻视。韩锷冲他一点头,才要回身取剑,小计已从他那匹斑骓鞍侧解下他的剑来,一跳上前,恭敬递上。他两人身后就是韩锷老父那茫然无措的眼。小计递剑时却忽抬起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直盯着韩锷,象是在说:&1dquo;锷哥,你会羸的,一定会的!

那人却是从后面亭子里转出来的。只见声到人到,而人未到,杯已先到——那杯与其说是个杯,其实大得已不算是杯,而象一个酒瓮。只见一个三脚的青铜酒爵挟起一片风声,在空中已向韩锷面上直击而来。

他心里忽又浮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影子。那身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似是个女子,可那人影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那个阵,他虽走出,其实倒并不是他破掉的。当时他在阵中困得本已萎靡欲死,这时远远的忽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帮他走出的轨书大阵。

——&1dquo;剔骨手!韩锷心里忍不住暗叫了一声,这世上真还有精于&1dquo;剔骨手的高手?他心下怀疑:不是说&he11ip;&he11ip;十六年前,自卫子衿死后,&1dquo;剔骨手一脉绝技已在世上失传了吗?每说及此,就是师父当年也曾屡屡慨叹的,道是天下从此又失一绝技。

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就觉得,这里,是真的很不对劲!

他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银戒,那戒指的内侧刻的有两个字:紫宸。韩锷道:&1dquo;这是你姐姐临终前交托给我的事,如果不办好,我始终觉得心里不安。我只知道轮回巷的事跟这个东西大有干联,所以,我们要进城。

韩锷眉头一皱,女人?——那北氓山头,那个无头之鬼&he11ip;&he11ip;他心头一跳:难道真是阿姝?

于小计却在后面&1dquo;呀呀大叫,催着驴儿在后面疾追,口里不停道:&1dquo;锷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没亲没友的孩子。

楼下的空气似乎也显出一丝异样。俯身看水的古卓似乎已忘了再去看水,而洛水中那一个渔翁忽一抬眼,董家酒楼的楼头的屋瓦也一阵轻颤,转而寂然,空气中的鬼气诡异似乎也比平时重了,只有区迅还是不知道藏身哪里。

方柠面纱后的眉毛忍不住的一挑,她在处事时,有时是会用自己的丽色做为小小的武器以达目的的。但如果她只会为此等伎俩,她也不叫方柠了。听那吕三才出口讥讽,她心里已是一怒。在被人逼至底线时,在干涉到她自己甚或她整个家族的命运时,她是决不会退让的。如不是为了不牵连家门,不想与紫宸中人彻底反目,她才不会不惜降尊纡贵,以一寻常女子身份与吕三才江湖相见。但就是你搬出俞九阍的声名来,我又岂能将城南姓两家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就这么交付与你?

韩锷一愣,伸手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神色却更愣了。只见那纸上并没有字,却画了一幅画。画的却是凭空空的一把弓,那弓弦已满,似乎正在张弓待射。可那弓要射的居然并不是一个人,那画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它要射的却似是一根绳子。

韩锷猛地一抬眼,眼中精光一爆。&1squo;方柠’二字可以说是刻在他心里的最最在意的两个字了,但他很少习惯别人当他之面提起,所以于婕当日提及时,他只觉尴尬不安。何况古卓提起这二字,分明还有深心。他的态度当然就大不相同。只听他冷声道:&1dquo;噢?

他知方柠的性格,她要抢夺的必是于她&1squo;城南姓’极为重要的一件事物。她平日少与人争,但她要的东西,一定是不到手不罢休的。她当日曾说,韦杜二姓有一件重要的把柄落在了于自望手里,她抢的是不是就是那个证据呢?但这些他还不算关心,他关心的是方柠——那个方柠,不是杜方柠,也不是韦府的少夫人,只是方柠。她受了伤了。

韩锷心头一叹,想起于婕死前,抓了小计的手,对自己口中倒气地连说了两遍:&1dquo;小计,小计&he11ip;&he11ip;这孩子也就是她的托付吧?

韩锷不待敌人近前,就反手一拉于小计,连人带凳,攸地一转,已换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他与敌人本还隔着一张桌子,这一下竟不是避敌,反是坐入了龙门三怪围攻的正中之处,但那三人的兵器也就此落空。只听韩锷低头冲于小计道:&1dquo;他们果然杀了曲小儿?

韩锷眉头一皱:&1dquo;好好说,什么人要杀你?你又怎么找了来的?别怕。

周无涯喟然一叹,道:&1dquo;剩下的,韦夫人可有什么要说?

韩锷一愣:&1dquo;这么快?

只听对面那人声音一滞,竟似有些慌乱。

&1dquo;——太白一脉,据传当年和皇室朝廷一向颇有渊源,彼此不犯。你不说,我也知道。韩兄,你不必抱愧,你肯来就说明你已在尽心了。

于小计举袖拭净脸上的泪,笑道:&1dquo;是我帮韩爷约了个人。——我姐姐被捉前,就曾叮嘱我,如果她有事,那么她一但遭擒,就要我找两个人:一个是御史台的古卓,一个就是韩大哥了。我昨晚先去找了那个古卓,说如果他愿意见韩大哥的话,今天就叫人在这客店楼下给我个声儿,我们在董家酒楼碰面。

&1dquo;厚朴本为中药,为落叶乔木,性干,叶呈长圆,花大而白,以树皮入药,有燥湿利气之用。用名在这候健刀法之上,果然干燥爽烈。候健这时以&1squo;厚朴刀’心法行&1squo;锯锉刀路’,就是才名如韩锷,也不由不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见那女子忽仰天叹了一声:&1dquo;老天,老天,你居然如此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