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时一口钢牙微锉,似明知自己可以阻遏那&1dquo;天骄复起之势,无奈朝廷恩罚不明,有能之人不得重用,无能之人反得升迁。只有眼见生民涂炭,天下重又危如累卵,不甘不愤之色已跃然脸上。韩锷不知如何劝慰。余小计在旁边听着,不由也面色紧张。只听王横海道:&1dquo;我现统凉州军马。这凉州一州军马号称八千,实际上,除去表面虚额,加上老病不算,也仅得三千人马。粮草早已支调个精光,还寅吃卯粮,极多赊欠。帐下军士,倍受苦楚,万难用命。这次我出城查看这边塞之地,却见我们当年苦心谋就的一些要塞城池居然已经尽毁,而帐面上为此向朝廷索要的粮草居然还一文不少。甘陕都督居然尽调塞外之兵回境以求自保,那么多阻敌要塞、连环自保的紧要处,居然就一朝放弃,还全无痛惜。当真是坏我长城,坏我长城啊!

韩锷见到马儿的纵情,忍不住笑了笑,加了一鞭,&1dquo;咱们出来了好有大半个月了,前面已是峰火之地,接下来的行程只怕险恶呢。

余小计却咧嘴一笑,毫不领情地道:&1dquo;不高兴。

场中一时一静,适才真正的高手之争已打消了大多数人上场的主意。韩锷与小计立足的旗杆下,却有一个少年低声道:&1dquo;师傅,那洛阳王的人太狂了,我上去收拾收拾他们好不好?那老者却道:&1dquo;你也不看看什么局势。这里是洛阳王与城南姓韦杜之争,你想一齐得罪两边的人,你就上去吧。

韩锷微微一笑:&1dquo;想来是来的人太多了吧?这可能是为了预选与会资格用的。他们才行到那关口,果就见有人在举石锁,有举起的,也有举不起的。举不起的悻悻而下,举起的因见过关俱多好手,也不见欣幸之意,神色只见凝重。另有不以力气见长的却卖弄身法,轻佻佻地从高竿上翻过,小计见了,不由大喜。这腾跃之术,他因近半年来苦修踏歌步,可还在行。看看那竿儿,估计自己还翻得过,不由摩拳擦掌。但韩锷见所有过关之人都要登录乡里姓名,他不欲留得形迹,低声道:&1dquo;咱们还是混进去吧。

韩锷见他面色却犹带青白,时已进秋,天气早晚很凉,见小计有些怕冷的样子,手臂一伸,就把他从那驴儿身上捉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前。余小计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口,觉得他单衣里面一片温暖。有了这温暖,就是那病似乎也不可怕了。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风慨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巴不得的一声,上了驴儿,叫道:&1dquo;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老嫌太咸,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我这回可要吃一回清炖的好好尽尽兴。

他怔怔地盯着那船上的女孩儿,船尾的水被她的双足划破,滑顺顺地从她足边掠去。她低着头,似乎什么也没想,唇角一边却似乎含着一丝笑,另一边却微瘪着,象前路茫茫、所有因果都已命定的苦涩。

韩锷皱眉抬头,苦苦思解——他于技击一道,诸术俱有所成,此时如寻进境,但求的就是一个心悟了,是一场破境,破却已有的有所依持但已嫌狭窄无法扩举之境,另成新悟。那壁上的欢乐的图画却给了他很多触动。技击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伤身,厄人欲而从天欲以求高飞远翥。一向小视人间生民之欢,种种纠葛俱视之为苦。师傅常说他修习之道所伤就在一个&1dquo;执字上,所成也就在这一个&1dquo;执字之上。但看着那壁画,人世间种种欲求圆满的快乐一时涌上心头。

他们这次到麦积山来,原是要赶那个花儿会的。花儿会又叫&1dquo;唱山,赶花儿会就唤做&1dquo;浪山场。据小计打探来的消息,年年春暮,麦积山的&1dquo;花儿会是最隆重的了,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赶了来,还有一些少妇前来求子。那时,满山遍野的就全是野调民歌。陇中之地大多枯瘠干苦,一路所见,多是黄土与窑洞,倒没想这枯瘠之地却还有如此盛事。

&1dquo;其后汉末华陀曾创五禽之戏,后世人又多以葛洪《抱朴子》&1squo;或伸屈,或俯仰,或倚立,或踯蹰,或徐步&he11ip;&he11ip;’以为心法。这就是我们道家练气之术的渊源。所以这&1squo;熊经鸟伸’之术可以说是我太乙一门技击之道的重中之重了。

韩锷眉头一皱:&1dquo;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他脑中有如电闪,在自觉必死前叫出了最后一句:&1dquo;你杀我不是为了吕三才与龚亦惺,也不是为了紫宸,原来,是为了这截断腕!原来&he11ip;&he11ip;

小计身在场外,还感觉不到他局中人的感受。原来那人只是闪避之下,韩锷已渐渐觉得自己步法、度量、轻重、软硬之感全部乱了。那人的闪躲之术分明别有一功,这种感觉和当初身陷芝兰院的&1dquo;轨书大阵时庶几相近。可&1dquo;轨书大阵的压力毕竟是无形的,而与此人对战,那压力却绵绵泊泊,就在眼前。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韩锷的意思,却又大半不明白。支头拄颐地想着。没等他想清,韩锷一套剑式已完。小计以为可以喊他喝水歇歇了,可韩锷却立在那里沉思,好长时间后,又忽然挥剑击刺起来。这一夜,小计睡得断断续续。他只觉得心里不是很踏实,有时凭空就醒了,或为鸱枭之鸣,或为剑风激刺。他醒来时,就见韩锷要么还在埋沉思,要么就在练剑。最后,他也不知锷哥是到好早晚才睡上一会儿的了。只是第二天,见锷哥虽因熬夜铁青了脸,但精神反见健旺。

韩锷冲小计微微一笑,转身面向路肆鸣。面对如此刀法大家,他也不由一改疏狂,诚心敬意地在出鞘之前说了一个字:&1dquo;请。

&1dquo;唏——律律,只听一声马鸣传来,一骑马在芙蓉园外扬起一地轻尘,正飞奔而来。那马鸣悠长,只闻其声,就几可断定是匹好马。座中已有一人道了句:&1dquo;好大的飙劲!

那个女子的脸韩锷却只恍忽中望见了一下,可那一份丑怪,当时几乎让韩锷惊倒。那是怎样可惊可怖的一张脸!整张脸好象都曾被烧毁过似的,新生出的皮肉有一种不真实之感。连韩锷一眼之下都不敢再将她细看,只觉得,面对如此相貌,如果多看上一眼,对那女子都太过残忍似的。

——祢衡一裸,何妨笑我,他是这么在以一具残缺之身在对什么人做着最残虐的侮辱吗?韩锷不忍再看,他无意中已闯入了别人最私隐的秘密。怪不得那个人,听声音分不清是尖是粗、是男是女,原来,他是一个寺人,可那又不象是&he11ip;&he11ip;一个太监。

他回顺着来路朝那个青石甬道尽处望去,只见一切如常,只是站在巷深处往外望,却觉得这里象是离着那甬道通达的来处好远好远,这一个宫院竟好象隔绝于整个宫城之外。不知怎么,韩锷重又有了初进轮回巷里余家旧宅的感觉。那种滋味,空荒荒的,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于小计脑中转着,脸上却没什么思量的表情。他年纪不大,没满十四。只因为幼经苦难,身量偏小,但他的心思可不小。好多事,大人以为他还不明了的其实他早已明白了。他只是在不该说的时候绝对不说。他一拉韩锷的辔头,笑吟吟地道:&1dquo;锷哥,咱们现在就要去你小时住过的太乙峰吗?

利大夫不再看他,似已把他病相看全了,不必再看了。&1dquo;你眉头滞,色做青黑,如果我老眼无差,那说明你中了盅。这盅名&1squo;阿堵’。如果你爱钱,以后逢钱而,堵入胸肺;如果你专情,以后逢情而,堵入心脾。这可真是一样难缠难治的盅毒了。

不知怎么,他虽心中满是愁烦,可见到小计的那灰扑扑的笑容笑脸,却也似愁不下去了一般。他心里不由想起孔老圣人的一句话:&1dquo;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狎,远则生怨。

方柠也感到了这一切的一切。可这一切都没让她姿式有任何变化。她依旧是侧着头,脸上甚或浮起一丝幸福——在这强敌环伺中,浮起一丝飘忽难测的幸福,倾着冠儿似真的在听一高亮而又高亮的清朗的歌。

她唇边微微噙了笑。还是徘徊不及正题,盘算着怎么才可以把那男子的注意力从这事上绕开。她是女人,面对难题时自有一套靓丽女子们常有的办法。那件东西她实在不能交出,但紫宸之势,也实在太过强大。只要——也许只要给他看一看自己的颜色&he11ip;&he11ip;

那是一根青索,青袅袅地宛如流动似地横在纸的上端。那弓本是墨汁画的,浓墨重彩,形神俱备。可那索却被人专用石青画就,袅袅然,蜿蜒蜒,抖抖欲动。只听小计惊道:&1dquo;这是余姑姑的笔意。

没想他此言一出,古卓面上反划过一丝憾色,看得韩锷心里也一奇:难道他还不是真想逼自己走?却见古卓把酒不语,沉默了会儿,才笑道:&1dquo;可惜韩兄走得急,要不,洛阳城里近日就有大变。&1squo;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句话,韩兄来洛阳已多日了,想来也该听说过了吧?

自己是不该弃她于不顾的!

韩锷点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听起来淡淡的,但那淡淡的语调下的深处却又如此悲伤。于小计眼眶一红,狠狠地点了点头。韩锷却看向旁边凳子上的蓝布包裹,心中似在犹疑——他虽习武至今,但一惯是不惯于轻易出剑的。那龙门三怪的兵刃已兜头带脸地直向他和于小计头上脸上招呼来,韩锷或仰或俯,让过了好几招,口里喃喃道:&1dquo;果然凶狠,出招俱是夺命,看来小计说得不会假了。

那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声音里甚或都有了一丝哭腔。然后那小孩儿忽一声欢叫:&1dquo;马儿,马儿!斑骓,是斑骓!韩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杜方柠点点头,淡淡道:&1dquo;怎么?

小计点点头。

那个无头人却忽又坐起。韩锷勉强定住心神,那人却忽用凿子在自己手臂上一敲,自己在自己臂上凿出了一个洞,洞里冒出了一蓬血。然后只听他腹中出声道:&1dquo;你不知道我出身大荒山吗?大荒山的人,头可以没有,人并不见得就死的。

韩锷心中正自生愧。他低声道:&1dquo;我已答应古卓,代他一查此案幕后。如若查清,他答应,会烦&1squo;洛阳王’出面,给你一个还魂之机。

韩锷笑道:&1dquo;罢了,收你当小厮?我救你姐姐还不够,还要养你一辈子?我当真昏了头了!天知道你小鬼还要给我惹出什么新鲜麻烦来。

她声音悲愤,韩锷心中一动,只见她脸上胎记之下,一张容颜竟也颇有可怜之处。不知怎么,那张脸上的某些东西就打动了他,让他想到了方柠。所谓&1dquo;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韩锷只觉心中血气一涌。那&1squo;厚背刀’候健已得空隙,一招&1squo;倒逆锉’就已向那女子肩上劈下。那女子闪避无及,只听楼上韩锷大喝了一声&1dquo;慢!手里随手抓断一根窗棂,直向候健击去,他这是用的攻敌所必救。

旁边小计笑道:&1dquo;余姑姑,人我给你带到了,那我先走了啊。那女子不理,还是瞪着一双盲眼看向韩锷,口里叹道:&1dquo;你不该到这洛阳城来。

那年轻人正在擦脸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原来,昨晚自己所经,并不是酒后一个荒诞的梦。那小伙计看着他刚拭净后的英挺的脸孔,心里不由就一声轻赞。他心下看得舒服,口里也就乐得话多一点:&1dquo;那轮回巷据说还是当今圣上的国丈余国丈在世时建的,稀奇古怪,大家都不知他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巷子作什么,只听他说&1squo;自有深意,自有深意’。唉,那巷子自当年余国丈遇害,家里人突然暴毙,空荒荒得没人住也很有些年头了,仔细一算&he11ip;&he11ip;他搬了搬手指,&1dquo;也好有十六年了。

他记得第一次送她分别的时候,也是在乐游原,他少有地、有些嗫嚅地问道:&1dquo;我们,还可以见面吗?

韩锷轻喝了一声,只觉几粒沙子卷入口中,他手里的长庚已然拨出,闭目一击。他剑上爆开一点淡白色的光芒,那老者似也没料到他还见得着自己的身形。吐了个&1dquo;好!字,一闪即避。可满天沙影,韩锷再睁眼时,却已看不清他的存身所在。

那二十几个汉子却已围紧了起来,他们个个允称好手。如果在平时,韩锷与杜方柠只怕不会对他们略生怯惧,可这些人似乎都是这无情狂悍的大沙漠的一部份,他们中大半出手都还不是攻向他们,只是掀起了一片狂悍的沙暴,迷住了韩锷与杜方柠的眼,让他们只敢偶一睁目。还有人钻入那沙地之内,借浮沙隐身,出刀就斩向他们的马足。那老者就在这一片沙海中进击,时而可见,时而不见。逼得韩锷与杜方柠几乎大半要闭着眼靠一双耳力勉力接招。上支下绌,左右掣肘,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风却越紧了,满地狂沙呼啸,这些人选择这么个天气出手分明早有预谋。这个沙漠是无情的,那老者象是这沙漠中的王者,凭着这天地无情之威与他的手下动了一场狂沙悍击。他们的攻势隐在那沙暴之中,更是悍猛至极。天上的云阴沉沉的,一片尿黄的颜色,全没雨意——如果有一场暴雨如注倾盆地下来,也还好了,但你如何敢期待这沙漠之上会下起一场暴雨?那黄黄的云就是下下来,只怕也泻的是卷天卷地的荒沙吧?

两人的马儿也全看不见了,四蹄乱踏,极为惶急。韩锷与杜方柠不敢弃了他们沙漠中唯一可以代步的牲口,只有一手勉力提勒缰强,一手出击。时不时还要避开沙底刀削马足之厄。他两人在一片沙海中勉力拼搏,只觉平生所遇险恶无过于此。这是场一场无情狂杀,但总还有什么支持着他们,因为,他们偶一开眼时,会看到那昏黄黄的天地里,还有一点青影与一道淡白的光在,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生命在飞舞。每遇危急,他们就索剑相交,高下相应,宛转护持。韩锷与杜方柠不停的开口呼喝,只为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位置。那只是一声声没有任何意义的声响,但一雄壮,一娇沉,低回高亢,交相呼应,却似比千言万语都来得默契。

这时他耳中忽听到方柠低低地&1dquo;嘤了一声,心下一急,情知她必已受伤。由那一声他也感觉到方柠的所在。他一惊急坠。落身后,一抖缰绳,却靠向方柠。两马一并后,他就腾出一支手,竟以只手拉住了两人的缰辔,长剑开阖,叫了一声:&1dquo;走!

方柠与他心意相合,身子一仰,竟平卧马鞍,头朝向后,一条青索已把后面的攻势全部封住。韩锷的长剑大开大阖,一连与那老者三次对击,生生挡住了他。他与方柠的座乘都是万里挑一的神骏,加上两人心意相通,虽在众人和击中,竟被他们二人冲了出去。

那老者手下乘来的都是骆驼,最有耐力,正要上驼疾追时,那老者却抬眼一望,望向韩锷与杜方柠去的方向。一摆手,&1dquo;不必了!

&1dquo;不用我们。那沙暴也会杀了他们的。

他眼望的前方,只见一片黄云惨噩,韩锷与杜方柠情急之下,竟已连人带马向那片沙暴的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