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计猛地一提精神,欢声道:&1dquo;想学!韩大哥,是你要教我吗?你要教,我就学。我要学那个&1squo;石火光中寄此身’。

韩锷淡笑道:&1dquo;要是都如我辈,那这世上的事也就真没有人做了。兄弟野性儿,比不得古兄以天下安危为己任。

韩锷皱了皱眉,释疑道:&1dquo;那不是妖术,是技击一道中久负盛名的&1squo;擒龙手’,出手就捉向那人身法破绽处,那人当然不敢逃走,怕被他一招夺命。

他的脸上一直浅浅地含着笑,有一种笃定的神情,那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他不是什么文人学士,也不以清高自命,他只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对于世路自有他的一份洞澈明达。只听他笑道:&1dquo;韩兄不知中意洛阳城里的哪块地方,兄弟好这就去给韩兄准备下塌之所。我们王爷延请韩兄,倒不敢真的有什么差遣。韩兄只管放心,这只是王爷一片敬才慕士之心。

那老三听了他大哥的话,抽身一退,已从腰间掣出一根三节棍来。没说过话的另一人却向腰间一揽,抖出的却是一个流星锤。他们龙门三怪使的看来都是软兵刃,却软中带硬,好象是出自&1dquo;九曲门一派。

那客人皮肤象是秋后经了霜的小麦的颜色。眉很长,并不斜飞入鬓,而是成个一字,眉尖微挑,显得沉静而又生动。他眼并不大、细细长长,下面则是一只悬胆似的长鼻,鼻下的唇依旧紧紧地抿着。就是他不说,酒保也知他必有他自己的伤心事。可看着这么一个标挺的、典型关中样貌的小伙儿猛地在自己一句话后就怔怔地流下泪来,那酒保还是不由一呆:这样的人,只怕不是惯常在人前落泪的吧?那酒保心里动了丝怜惜,想上前拍拍那小伙子的肩,安慰几句。可一见到他那么高挑挑的身材上瘦硬硬的肩膀,就觉得不好轻易冒犯的了,只细眼把那小伙儿重新仔细打量着。只见他一身衣衫想来已多日没换,上面轻尘夹杂着些这些日子来手抖杯倾时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味。半晌,只听那年轻客人喉里出几声轻咳,一声声清苦,咳得他的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杜方柠淡淡道:&1dquo;他也不会走。

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于小计叹了口气,&1dquo;大哥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吧,不是洛阳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在洛阳城皇城之南,一向住着有两个世代簪缨的旧族,一家姓韦,一家姓杜。他们在洛阳城可谓势力久固了,就是跟东宫也一向往来甚密,在洛阳城当真是一方望族。旁人都称他们为&1squo;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足可见出他们的权势之盛。那一天跟于自望在&1squo;滴香居’中见过一面的人就是&1squo;城南姓’中韦家的人。

他后退一步,似在鉴赏自己刻字的成绩:&1dquo;我只是被迫无奈地出来做一点儿活儿。

韩锷的脸已几乎贴在那木笼顶上,心中微微一动——这么从上视下,只见于婕那本嫌单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娇怯了。韩锷只听得她一声声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觉得那鼻息咻咻地似就响在自己耳侧一般。

不知怎么,韩锷看着他哭泣的样子,心里就不忍已极,硬把他拉了起来。小计的腿在空中还是悬着,做着跪着的姿式。韩锷把他提到屋内,关了门,才道:&1dquo;现在你说吧,我能答应就会答应的。

韩锷心中正自踌蹰,那女子已停身池前,只是抚肩喘息,并不说话。

他仔细看那孩子的脸,要在他脸上找出些与方柠相象的影子来,但他一向不善于辨人相貌,心下犹疑着,松着缰的马儿不由得就由那孩子拉着向前走了,口里还在问道:&1dquo;你姐姐怎么知道?

那外乡子弟再也忍不住心里疑问,狐疑道:&1dquo;老人家,我适才明明记得好象你就在我身后,怎么又到了我前面来?

天津桥上、南北两岸此时怕不下千百人,但只怕没有一个人比那外乡子弟心中更早划过警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惊,眼中光芒一闪,只见他一抬头,和适才的慵然倦态完全相反,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就似爆出一道精光来。他望着桥南头一个正在卖梳子的女子,那女子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衣裳,手里柳条篮里装了几只角梳木梳——这时那轿子正经过她身边。

她唇边微微噙了笑。还是徘徊不及正题,盘算着怎么才可以把那男子的注意力从这事上绕开。她是女人,面对难题时自有一套靓丽女子们常有的办法。那件东西她实在不能交出,但紫宸之势,也实在太过强大。只要——也许只要给他看一看自己的颜色&he11ip;&he11ip;

那男子似乎也无法面对她的容貌轻易怒,避开眼,淡笑道:&1dquo;方女侠,你就不必再顾左右而言它了。那东西,却是我们俞总管交待下来的,让我和老幺必须带回去。就算你哄住了我,也哄不过我们俞老大吧?只要你哄不住我们俞总管,也终究是心机白费。连洛阳王号称门下多士,只怕也没那个胆子跟紫宸相抗。

方柠却猛地一抬眼——&1dquo;上帝深宫闭九阍?他说的老大不就是号称&1dquo;上帝深宫闭九阍的九阙总管俞九阙吗?

这来的人也不是别人,却是&1dquo;紫宸八卫中的三弟,也就是人称&1dquo;三公子的吕三才了。这吕三才出身阀阅,看来所经历也多,世路滋味尝之已遍,就算以自己之丽色,也诱他心思不动了。

方柠面纱后的眉毛忍不住的一挑,她在处事时,有时是会用自己的丽色做为小小的武器以达目的的。但如果她只会为此等伎俩,她也不叫方柠了。听那吕三才出口讥讽,她心里已是一怒。在被人逼至底线时,在干涉到她自己甚或她整个家族的命运时,她是决不会退让的。如不是为了不牵连家门,不想与紫宸中人彻底反目,她才不会不惜降尊纡贵,以一寻常女子身份与吕三才江湖相见。但就是你搬出俞九阍的声名来,我又岂能将城南姓两家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就这么交付与你?

方柠的眉毛一挑,眉眼中露出的已全是威煞。淡淡道:&1dquo;你说交,我就交,那我&1squo;索女’方柠的名号这三年来岂不白混了?

吕三才这才又看了她一眼,忽哈哈大笑起来。半晌笑罢才道:&1dquo;这才是方女侠的庐山真面!方女侠如果不威,我吕某倒要认为方女侠也不过是一个仅只娇骄二字就可以形容尽的庸俗脂粉了。

他似是也不愿与方柠真的反目。见迫之以威不成后,反口气软了一软。含笑道:&1dquo;方姑娘,你就不多想想?——紫宸一脉,原是护卫当今圣上的侍卫。就是他们总管,也不想轻易卷入方柠背后的东宫与当今宰守之间的纷争里去。方柠却微微一哂:&1dquo;似吕兄这等前倨后恭,只爱听狮吼的男子,我怕是却要觉得吕兄也不过是一个庸碌男子了。

吕三才却并不动怒,只微笑了下,忽似在侧耳倾听,有倾才道:&1dquo;方女侠听到了吗,洛阳王府里的利与君似乎现在就在这董家酒楼的楼顶,大清早的,不知为什么他跑到那楼顶吃风去?他声音极微,如果不仔细的话,怕连在下却也听他不到的。然后他纵目向楼下一望,轻轻一弹指:&1dquo;那边洛阳桥外,俯身观水的却不知是不是御使台的古卓?然后他拊了拊掌:&1dquo;只怕还有一个人不曾为我见到,那却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区迅。他这个人交际广阔,形容百变,这时不知是扮做一个小商小贩还是什么店伙掌柜呢。这且不去管他,反正他就算有别的极重要的事,这时也必然会在的。

他眼睛含笑斜睇着方柠:&1dquo;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方女侠第一次正正式式的在洛阳城中露面。如此江湖大事,凡洛阳城中的人,只要解得技击一道,又怎么不会前来一见?

他脸上笑意款款,话底却全是逼迫之意。&1dquo;不知方女侠可听到了别的什么没?你在洛阳城地界儿熟,想来必还有我听不到的。

方柠脸上微微一笑:&1dquo;一竿渔钩一钓翁,洛阳河上只怕还少有这么一早前来垂钓的钓翁吧?她伸手随意一指,只见洛河之中,一只舟子上确实坐了一个钓叟。那钓叟平平常常,如果不是她特意指出,吕三才都会把他混同常人略去不见。

只听方柠笑道:&1dquo;如此兴致,只怕也只有龙门异的那些异物才有的了。

说着她鼻孔微微一嗅,&1dquo;不知三公子可曾闻出,这附近还有些鬼味?

吕三才听说到&1squo;龙门异’三个字时,已是微微动容。又听得此句,不由眉毛一蹙:&1squo;北氓鬼’?——这些鬼魅,就是他想起也不由不一蹙眉毛的。

只听方柠笑道:&1dquo;三公子接着是不是想说:这些人里有没有你的交好?

她微笑着一摇头:&1dquo;没有,确实没有。

她脸上笑容晏晏,可她的笑意之下,所遮掩不住的却是一丝苦涩——怎么了,怎么只短短数年,城南姓在洛阳城中,交游零落一至于此?当真树倒众人推?也确实,统共也只那几口干粮吧,少一人吃岂不总比多一人吃好?她的心头忽升起一丝无力感,这无力感还不仅只是出于她一个女子独坐楼头,强敌环伺,而是觉得:自己所争所护,其实也、着实无益。

不知腐鼠成滋味——韩锷心头只怕这么在说自己吧?可那上城南二姓,上上下下二千余口,他们就要仗着这腐鼠为食的。那是命,她不争夺又待怎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他一般,风般掠过,与世无忤!

只听吕三才笑道:&1dquo;所以,以方姑娘万金之躯,何苦跟这些蛮汉子与异物鬼类苦苦争竞?以方姑娘一根青索,纵横江湖,用以自保,原是足够了。

他一弹手中之杯:&1dquo;更何况我听说,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之事盛矣!如果有人双驹并辔,而那并辔之人又长身佩剑,姿容清朗,剑术一道,称绝一代,这样的快乐,岂非世上个个女子倾心向往的神仙境界?方姑娘何苦为一些蝇蝇小事,自苦如此?

方柠一垂眼。她这些年蒙面江湖,没想,与韩锷的那些事倒还真的是人人皆知了。吕三才看她神色,以为她已被说动,正要再加几句,忽见方柠忽仰面大笑起来,直笑得脸前的面纱一阵簌簌。吕三才不由愕然道:&1dquo;方姑娘却在笑些什么?

方柠好久才忍住笑道:&1dquo;三公子,我适才打算以色诱你,让你放过我一个小女子。我一个女子身为弱势,行此也就罢了。没想三公子居然也还要以色诱我,而且以之相诱的还不是自己之色,居然还是他人之色。三公子如此行径,当真强过庸俗如我方柠者的女子百倍吗?你叫我不笑又如何?

她词锋极为锐利,方才一见面她为家门之事,一意潜忍,为吕三才所辱,此时方得机以锋锐相报,一直心中意下,俱都快意无比。

吕三才的脸色终于变了。这世上对于男人而言,本没有比遭到一个女子的嘲笑更为折辱的事了。只见吕三才一挑眉:&1dquo;方女侠,我刚才所道可是为你好。你别太不知进退!我好说话,可我幺弟只怕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嘿嘿,当今世道,当真阴盛阳衰呀。怪道朝中早就盛传起了那一句话:生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杜尚书果然好福气。

杜尚书也就是杜方柠的父亲。吕三才提到的那句话,却是朝中韦杜两家的政敌久已用来明里背地嘲弄韦杜两家的话了。只见方柠却不怒,反淡笑道:&1dquo;哪里哪里——男不封候女做妃,谁道女却是门楣。真的如羊的女儿岂不强过如狼的多多?起码父兄都可以跟着沾光,也可以混进宫中谋上个一官半职了。

吕三才这时脸色才终于大变了。在他吕家门中,他正是有一个姐姐入了宫中受皇上所宠,才恩宠更及于满门的。且他姐姐原是有夫之人,背夫而去,这本是他吕家即荣耀又羞惭的一件暗事,听得方柠一语道破,他脸色不由一变,心下大怒,面上还强做镇定,面向窗外道:&1dquo;啊,我幺弟来了。

&1dquo;大白天的,他居然还背着他那一把擘雕弓。

方柠的手里忽一紧。她虽不见得瞧得起面前之人,但情知,如论功夫,这当面的紫宸三公子手里可是硬铮铮的。他虽倚仗家门得势,但紫宸中人,声名绝非幸至。如果他手里不硬挺,就算紫宸中的俞九阙容得下他,紫宸中的其余六人也容不下他。光他一人,方柠就不知自己接不接得下,何况还来了紫宸中以意气根骨自负绝世的老幺?

&1dquo;一星如月看多时——据书载:昔者纪昌学射于飞卫,飞卫就对纪昌说:&1dquo;汝先学目不瞬,意思就是说学不眨眼。纪昌回去后就卧在妻子的织机之下,用眼睛盯着妻子脚下织机的脚踏板上下晃动,苦苦练习,两年之后,就是锥逼眼前也能一眨不眨了。去见飞卫,然后飞卫才教他学&1dquo;视小如大,视微如著。纪昌回去就以牛尾毛悬个虱子吊在窗户上,天天看去,直到运足目力,看着那虱子大小有如车轮一样,才开始学着用燕角之弧、朔蓬之竿射之,终于一射可贯虱子之心,而牛尾不断。——虽然传说中本有夸大之意,但——&1dquo;一星如月看多时,视微星如朗月,如此声名,想来其中也必有其深意。那紫宸一星的射术目力,果已高明至&1dquo;一星如月且&1dquo;看多时的地步?

方柠忽把头向后一仰,这本是她不自觉的动作,但一仰之后心里猛地一阵酸痛——这还是韩锷面临强敌时惯于做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那一仰之后,袍子的领后就会微微一咧,露出一个男子如此年轻、如此修韧的后颈来,方柠心中忽于大敌当前想起韩锷那麦色的后颈。自己是何时,于他的习惯也沾染得如此之深了呢,连这一仰头的姿式竟都学会了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气息震荡之下,袖中的那青索已如惯常的面对强敌时的簌簌欲动。这青索,却是她父亲在得知她竟背着自己,苦修技击,终于艺成之后请高手匠人以天山冰蚕之丝混以五金之外的&1squo;太白之精’编就的。她对它可真是又爱又恨。爱它,是因为它柔韧着她的骄傲;恨它,是因为她有时觉得那青索却是针对自己不自由的一个暗襞:它缠绕牵绊的不是别的,而正是她自己那根不肯轻易俯低眉的脖颈。

她只用眼角余光扫着洛阳河上的天津桥上。那上面,紫宸一星正自一步步地背弓而来。天津桥上人不多,他的步态更是显眼。她不知他从解弓到开弦要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的青索能不能在吕三才的盯视下系住他飞射来的一箭,她不知道。

但她脸上忽露出了一种倾听的神情。她头上带的竹笠极为精巧,顶心居然是活动的,晴天带着,就不要顶,那顶心里冒出的是一个她束用的男子样式的冠,她平时行走江湖就总是这一副打扮。可这时她似乎是在用心颂听,以至于笠顶的冠儿都保持了一种倾斜的姿态。

吕三才还没见她如此沉浸的失神过,只听他惑然道:&1dquo;方姑娘,你在听什么?

方柠苍白的脸上却忽有神彩一灿:

&1dquo;我在听一歌。

&1dquo;一十分高亮十分高亮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