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皮肤象是秋后经了霜的小麦的颜色。眉很长,并不斜飞入鬓,而是成个一字,眉尖微挑,显得沉静而又生动。他眼并不大、细细长长,下面则是一只悬胆似的长鼻,鼻下的唇依旧紧紧地抿着。就是他不说,酒保也知他必有他自己的伤心事。可看着这么一个标挺的、典型关中样貌的小伙儿猛地在自己一句话后就怔怔地流下泪来,那酒保还是不由一呆:这样的人,只怕不是惯常在人前落泪的吧?那酒保心里动了丝怜惜,想上前拍拍那小伙子的肩,安慰几句。可一见到他那么高挑挑的身材上瘦硬硬的肩膀,就觉得不好轻易冒犯的了,只细眼把那小伙儿重新仔细打量着。只见他一身衣衫想来已多日没换,上面轻尘夹杂着些这些日子来手抖杯倾时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味。半晌,只听那年轻客人喉里出几声轻咳,一声声清苦,咳得他的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那七字却是:驻马西南待好风。

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他卖了一个关子,静在那儿不说话。韩锷不吃他这一套,静静地等着。

他后退一步,似在鉴赏自己刻字的成绩:&1dquo;我只是被迫无奈地出来做一点儿活儿。

说着,他轻轻一耸身,人影腾了腾,五指一勾,&1squo;粉儿监’牢墙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墙头。他将眼向墙内一望,只觉里面黑鸦鸦的雀寂无声。他身形轻轻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内。

不知怎么,韩锷看着他哭泣的样子,心里就不忍已极,硬把他拉了起来。小计的腿在空中还是悬着,做着跪着的姿式。韩锷把他提到屋内,关了门,才道:&1dquo;现在你说吧,我能答应就会答应的。

看人影那来人似是个女子,她分明已经受伤,伤在肩胛。只见她才进园来,似是对这园子颇为熟悉一般,并不四顾寻路,一跃一跃,正向这楼下池边跃来。天上隐有钩月,池水泛光,微现潋滟。等她跃近时,一点微光照出了她脸上一块青记。韩锷一愕——已认出来人正是天津桥头刺杀了于自望的那个女子。

他仔细看那孩子的脸,要在他脸上找出些与方柠相象的影子来,但他一向不善于辨人相貌,心下犹疑着,松着缰的马儿不由得就由那孩子拉着向前走了,口里还在问道:&1dquo;你姐姐怎么知道?

那外乡人就坐了下来。

天津桥上、南北两岸此时怕不下千百人,但只怕没有一个人比那外乡子弟心中更早划过警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惊,眼中光芒一闪,只见他一抬头,和适才的慵然倦态完全相反,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就似爆出一道精光来。他望着桥南头一个正在卖梳子的女子,那女子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衣裳,手里柳条篮里装了几只角梳木梳——这时那轿子正经过她身边。

韩锷眉头一挑,因为听他说到&1dquo;渊源这两个字——这世上,他们这些仗着有&1dquo;渊源的人欺压没&1dquo;渊源的可也不少了——当我之面,还来这一套!他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那三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满脸酒意之下,清光一爆。只听韩锷道:&1dquo;我没名头。

&1dquo;那你凭什么出头?龙门老三已愤然问道。这是一个以势相争的年头,没有名头的人不配出头!

韩锷垂头想了想:&1dquo;不为什么。他是我小弟。

一抬眼:&1dquo;这够了吧?就是不是我小弟,我又岂能容你们屠戳童稚?

龙门老大却诧道:&1dquo;于家小孩儿满门皆灭,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哥哥来?

韩锷微微一哂:&1dquo;刚才。

说罢却觉衣襟下于小计的手猛地一紧,把自己的下摆狠狠地一抓,这一抓却让韩锷心头升起丝感动来。只见他微微一笑,转脸向于小计温颜道:&1dquo;怎么,不情愿有这么个光喝酒不吃饭净饿着肚皮的哥哥呀?

于小计一向灵牙利齿,这时嘴咂吧咂吧地却讲不出话来,只把一点热情在眼里拼命地迸着,小小的身子似乎装不下那巨大的快乐般。那边龙门三怪自觉被耍,脸色一变,已经出手。只听满店呼啸。铁索、流星锤、三节棍,俱为风声尖锐的兵器,在他们手里使来,更增不凡。

&1dquo;九曲门的软兵刃果然难缠!连那边祝张二人见到他们出手的声势,也不由面色一变,一带凳子,就向墙角略避了避。

韩锷不待敌人近前,就反手一拉于小计,连人带凳,攸地一转,已换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他与敌人本还隔着一张桌子,这一下竟不是避敌,反是坐入了龙门三怪围攻的正中之处,但那三人的兵器也就此落空。只听韩锷低头冲于小计道:&1dquo;他们果然杀了曲小儿?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听起来淡淡的,但那淡淡的语调下的深处却又如此悲伤。于小计眼眶一红,狠狠地点了点头。韩锷却看向旁边凳子上的蓝布包裹,心中似在犹疑——他虽习武至今,但一惯是不惯于轻易出剑的。那龙门三怪的兵刃已兜头带脸地直向他和于小计头上脸上招呼来,韩锷或仰或俯,让过了好几招,口里喃喃道:&1dquo;果然凶狠,出招俱是夺命,看来小计说得不会假了。

那三人本在奇怪韩锷为什么还没还手,手里只管加紧,这时却忽听韩锷一叹道:&1dquo;东山猛虎食人,西山猛虎不食人;南山猛虎食人,北山猛虎不食人。他声音很低,但低沉得极为干硬,在一片刃风索响中攸然响起,却似盖住了满天的兵刃之声般。龙门三怪一愕,心中恼怒:他竟在骂自己是虎豹畜牲?手里招术加紧。龙门老大铁索一摆,竟从韩锷身后向前当头劈下,铁索的头儿勾头一转,已掠过韩锷头顶,直击他裆下,这一招有个名目,叫&1dquo;绝子崖前猛回头。那边祝张二人面色一变,姓张的道:&1dquo;够狠!

姓祝的却道:&1dquo;打出真火来了。

韩锷却一把抓起一直置于旁边凳上的&1dquo;长庚,他并不解开包裹,就裹着那层蓝布,横扫一击。长庚本为良剑。剑路之中,以击刺最多,他用的却是&1dquo;拍的招数。这种招路极为少见,那未脱锋的长剑被他用得如一根铁尺一般。只见他以剑脊为用,连着那鞘和裹在鞘上面的布横拍直击。那铁索、流星锤、三节棍俱为软中有硬的兵刃,他一击之下,却俱视之如硬物,这在技击之术中本为对付软兵器的上佳之法,只是一般之人少有敢轻易用之。只听&1dquo;夺、夺、夺三声闷响,他长庚三拍之下,居然先中铁索,再中流星锤,最后击中那龙门老三的三节棍,俱都正赶上那三根兵刃劲直标挺之际,把剑锷直直地拍在了上面。

两硬相触,只见龙门老三的棍头一抖,他手里的三节棍关节之处却已经软了,已握不住那棍,只有撒手就退,可还觉一股内劲直冲而来——这小子居然还是内家高手!要知江湖上修习内家之术的人并不很多。龙门老三识得历害,一只左手疾抚自己右腕,想阻住那沿腕而上的一股内劲。可那内劲已披虚捣亢,直冲入他腕上关脉之处。这时他只觉得腕脉之内,火烧火燎,有一股火锉般的内劲直攻向自己心脉。他左手加劲,想阻住那内劲上升。可那内劲来势虽慢,却已全不由他抵抗,直向丹田中涌去。他情知自己若抵抗不住,此后一生只怕不只这一只右手就此全废,软弱无力,怕连这一身工夫也会就此毁掉了。他勉力提起内劲,全力相抗,可一口鲜血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喉中一喷而出。龙门老三面色惨变——一招,只一招!他叫了一声:&1dquo;老大!然后惨声道:&1dquo;完了,我完了

——他自己这一身功夫怕算是废了。

他的两个哥们这时却已不及看他,龙门老二只见韩锷一拍之下,那流星锤被击中铁链,链子猛地一软,那锤头竟倒转锋势,直向自己头上反击而来。这一击,自己的力加上韩锷的力,怕不击得头颅俱裂?他大骇之下忙收劲,可这时哪还来得及?却见韩锷已飞身而起,以剑柄一撞,就撞飞了那流星锤头,锤头一偏,险险从那老二耳边擦过。然后韩锷剑尖连鞘一点,已点在了他气海。那锤头飞起后奔,龙门老二执索之手已无力把持,手一松,那锤子已破帘而飞,&1dquo;咚地一声砸在了店外的泥地上,竟砸出了好大的一个坑。

龙门老二才解被锤破头之厄,却马上面色惨变,只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在气海处丝丝而泄,渐成溃散,挡也挡不住。

却只有龙门老大还有反击之力。只见他铁索一软之下,&1dquo;咄了一声,全力重振,一根铁索在他拼力之下竟如一杆标枪似地向韩锷胸口搠来。他只是要再加一股劲阻韩锷一阻,然后就要飞身而退。韩锷神情一静,似悲凉似哀伤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剑势忽逆,剑身一转,剑尖向后,已倒隐他肘后。他也不再以掌握剑,而以指挟之,空出手来,直向那铁索尖头击去。

只见那铁索猛地一抖,在两力相击之下挣扎了几下,然后龙门老大手里的索尾猛地一摆,已挣脱出他的手心,重重地、快如疾电似地反击他胸腹,在他气海、志堂、乳中诸穴上一路拂了上去。只听那龙门老大惨叫了一声:&1dquo;你还不如杀了我!

韩锷冷冰冰道:&1dquo;我一介俗子,虽习技业,还不敢代天为诛,只要毁了你们继续做恶的能力。

那老大痛呼了一声:&1dquo;悔不该贪功贸进呀!忽然撮唇出了一声呼哨。他哨声才起,就听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惊&1dquo;哦。他后面果然还有人!然后一声急弦声起,只听&1dquo;嗖的一声,破耳惊飞,那声音攸然而至,穿窗而入。接着一声&1dquo;夺!一支大羽长箭已忽然飞来,大力地钉在了店中木柱上,深入近寸!

一见韩锷出手,场中局势兔起鹘落,祝张二人本已面色数变,额上直冒冷汗。这时奇变又起,他们盯眼向那支破窗而入的长箭上,双眼不眨,久久不能移动。半晌只听那姓张的惊呼道:&1dquo;呀,是大羽箭!

姓祝的阴沉沉道:&1dquo;紫宸的人居然来了。

那龙门老大至此似才松了一口气。他恨恨地看向韩锷,眼里满是残忍的快意。似知道他这搬来的援兵份量之重绝不是韩锷好抵挡的。他重创之下,贸用真力,这时一口逆血倒涌,已先昏了过去。

韩锷忽把头向上用力地仰了仰,似要仰去满脑中的酒意。他用一支手把本已散乱的头向后用力梳去,然后提声道:&1dquo;来的是紫宸中的哪位?

紫宸本为护卫宫禁的高手,号称&1dquo;紫宸银戒,威震九重。当世之中得入其选的一共也不过八位。只听门外不过一箭之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道:&1dquo;一星如月看多时——在下敬陪末座,紫宸一星。当面却是谁人?嘿嘿,看那锤头带出的力道,分明好似久已无传的&1squo;石中火’的内力,敢情是韩兄在座?韩兄的&1squo;石火光中寄此身’的修为是越来越精湛了,在下佩服。

紫宸之中,本以数多者为尊,所以来人自称&1dquo;紫宸一星,又自云敬陪末座。紫宸一星龚亦惺以善射之术驰名天下,手中&1dquo;擎雕弓与&1dquo;大羽箭俱是名驰八表的利器,韩锷与紫宸中人也仅为闻名,未曾谋面。只听他冷冷道:&1dquo;紫宸护卫宫禁,难道也要插手尘俗之事吗?

门外那人叹了一口气:&1dquo;只怪那于小计姐弟两个拖拖拉拉,当年之事只是不了。这些且不说它。只是,我们老大交待下来的事,我只有用力来做。

于小计却忽一抬眼,眼中怒火一炽。只听门外人道:&1dquo;韩兄山猿海鹤,又何苦插手这些俗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