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接着心里却不由一跳——这洛阳满城,如果说还有谁认得他的话,那该就只有&he11ip;&he11ip;方柠了。

怎么会?怎么会没见到他出,这时却已到了自己的前面?——那外乡子弟这时由不得心里一空。他呼吸一紧,只见那老人坐在巷子口边的石鼓上,瘪瘪的嘴角上皱纹深刻,让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都不忍再看他第二眼。

靠着桥栏杆的那个外乡子弟这时回了下头。他这是第一次进洛阳,所以对这城市中的一切颇为好奇。只见那府尹坐了个四个人抬的轿,连护卫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多个人。走在队末的一人虽一身衙役穿扮,但身上气度却与旁人不同。只见他身材明显高大些,粗宽脸膛,一部紫髯,身上着了一件绯袍,这袍色配上那衙役的装扮可就有些特别了——以当今朝廷之制,绯袍可是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色泽,一般不许小吏平民穿戴的。那外乡子弟就不由得一怔,只见那衙役腰下挂了一把很配他身材的厚背腰刀,那刀要是挂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只怕就显得夸张了些,可在那衙役身上倒显得颇有威武气慨。那外乡人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如果他不是初到洛阳城,这个人他定会认得,他其实并不算什么普通衙役,而是洛阳城中鼎鼎有名的九城七品带刀巡捕、&1dquo;厚背刀候健。那可是御口亲封特拨的七品。

韩锷今日却是有备而来,他的长剑&1squo;长庚’与短剑&1squo;含青’一在腰侧,一在袖中。他直觉自己此夜的经历会很不寻常。他从那扇开着的窗中注目后园,只见那园中的一亭一榭都建构得极为奇怪,初看似清晰,再仔细一看,却似测不准任何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一般。而其间之小石花径,俱显特异。韩锷轻轻吐了一口气,手搭窗沿,这里布的有阵!他的手指才触及窗沿,就象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回一缩——他的手指竟触到了一个人的手上!

他大惊,抽身一退,果见那窗沿上正扒着一个人的手!那手干干枯枯,全无血色,五指紧缩,看似极有力道。韩锷眉毛一挑,缓步重又向前欺去,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能无声无息欺近他的身侧!可他眼睛向窗下一望时,却立时呆了,所见景象让一向凝定的他也大吃一惊——那只手下,竟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只断手!手腕断处斩截,分明已斩断有好多年了,那只手却并没有腐烂,依旧那么有力地抓着木头窗沿,似要在那窗沿上抓出一道痕迹来。那只断手的手指上套了一只银戒,韩锷凝目看去,却见那银戒上居然有字,依稀似是&1squo;紫宸’二字。

韩锷一愣,他知道这银戒的来历——&1dquo;紫宸是当今朝廷大内侍卫中绝顶好手组成的一个组织的密称,所谓&1dquo;紫宸银戒,声震九重。在长安城中,技击圈内,可谓无人不知。能当选&1squo;紫宸’之人,必是在某一项技艺上已是不得了的高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惨遭断腕?而且是在这楼上?这楼中究竟生过什么事?紫宸中,以他所闻,并不知道有哪人只余独掌的。

而那手分明断日已久,却丝毫没有腐烂,这分明就是只听过传闻的所谓&1squo;止水不腐、废枢不蠧’之术,那可是只有&1squo;法华宗’才有的秘术,为&1squo;优昙真气’所凝,却又非佛门子弟所宜修习。这个小楼,究竟藏有什么秘密?韩锷眉头深拧——只见那手里露出白色的一角,却是握着一张旧绢。韩锷轻轻抽出那张绢帕,绢质极好,历经风霜,居然未朽。只见绢上,黑迹淡淡,他还不及看那绢上写画了什么,忽有警觉,一抬头,只见院墙外面,人影一翻,竟有个轻巧人影翻了进来。

看人影那来人似是个女子,她分明已经受伤,伤在肩胛。只见她才进园来,似是对这园子颇为熟悉一般,并不四顾寻路,一跃一跃,正向这楼下池边跃来。天上隐有钩月,池水泛光,微现潋滟。等她跃近时,一点微光照出了她脸上一块青记。韩锷一愕——已认出来人正是天津桥头刺杀了于自望的那个女子。

只见她肩上黑了一片,那却是血色在这暗夜里呈现的颜色。韩锷一惊,他当日一会,已知那女子身手不俗,却不知今夜怎么受的伤?

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院墙外又自翻进了一个人影。那人身高背阔,手里仗了一柄厚背腰刀,正是那日天津桥上也曾现身的七品带刀捕快&1squo;厚背刀’候健。只见那候健进了园子并不急追,反慢慢靠前,冷冷道:&1dquo;姑娘,看来我猜的果真不错,你果真与这轮回巷大有关联了。

那带伤女子惨笑了下,面容在这月色下看来颇为凄厉。只听候健又道:&1dquo;你要以为躲进了这轮回巷中的&1squo;十诧古图’就可以安然无恙那你可就错了。要知,这&1squo;十诧图’虽然厉害,可在十六年前就已经被破了。

&1squo;十诧古图’?——那是什么?韩锷脑中似有印象。难道和源自大荒山的川西&1squo;排教’有关?——十六年前?那是余国丈遇害的日子吗?

韩锷心中正自踌蹰,那女子已停身池前,只是抚肩喘息,并不说话。

只听候健道:&1dquo;余国丈当年的这件案子已积压有年,原来也是在我手里经过的,可惜后来被刑部夺去了。这案子显然别有内情,可惜他们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这事虽然一直未能查清,但据我所知,洛阳城里近几年来一直潜流暗涌,犹有人执意要来彻查此案,以报当年之仇。这一党人以&1squo;来仪’为号。嘿嘿,&1squo;来仪’、&1squo;来仪’,那是&1squo;有凤来仪’了,只怕和当年莫名而死的余皇后也有些关联吧?——近日声势颇盛的&1squo;来仪’口令看来和姑娘是大有干系了?

他说着,双眼直盯着那女子,厉声道:&1dquo;据说当年那凶手之所以能破这&1squo;十诧古图’布成的&1squo;轮回密阵’,就和前日遭姑娘刺杀的于自望大有关联。姑娘刺杀于自望,可就是为此吗?

那女子轻声冷笑道:&1dquo;你别问了,我虽受伤,可还不是伤在你的手下。如果我不是在杜家偷窥失手,中了一箭,凭你,也未必能蹑得住我的行踪,你又装什么胜算在手?枉你身为洛阳捕快统领二十余年,当年一出血案,你究竟又查出几分端倪?可笑、可笑,现在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候健脸上一烫,一振手中之刀,正容道:&1dquo;姑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管辖下动手犯事,我候健虽官品低微,但你已乱朝廷法度,无论你背景如何,声势多盛,只为此一点,我就不能不拿下你了。

他说完并不多言,反后退了一步,人影就如虎踞犬坐一般。韩锷一见之下,已知他已允称技击名手——这一番架式,分明已极精通北派&1squo;卧虎居’之&1squo;锯锉刀’。&1squo;锯锉刀’招式雄猛,以&1squo;犬坐’为守,&1squo;虎踞’谋攻,轻易不动,动必伤人。那候健面色凝肃,用手指抚了下他手中的厚刀之背,喉里就低哼了一声。那女子似颇忌惮,伸手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柄她当日曾用的短刀,依旧是左手执着。她刀身轻窄,看来用的是招术险恶的近身搏击之技。韩锷也呼吸一紧,他虽为技击名家,算得上海内精通此道之人中的翘楚,但深知技击一道,说起来其实是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任何偶然因素都可以干扰看似强弱已判的一局。哪怕是别人临场,他在场外都不由不感到一点紧张激动。

那候健这时却动了,只见他走中宫,踏坎入离,一刀直直而来。这一刀毫无花巧,胜就胜在力劲刀疾上。刀未到,那刀风已荡开了那女子额前之。那女子神色一变,似没想到候健一把厚刀居然可以使得迅捷至此。她扭腰一避,手中刃短,却还不出招来。候健喉中又低吼了一声,第二刀变劈为抹,分明&1squo;锯锉刀’一十三路他已可以指挥如意,不必再缚手缚脚地顺套而。韩锷眼中一亮,已来了精神——寻常俗手,往往为招路所缚,一经动手,只知依套路而行,不知这才是搏击大忌。看这候健如此出手,分明已得刀中三味。那女子腰功极好,脚下不动,拧腰一避,就待还以颜色,候健第三刀已变抹为削,直击向她肩胛。那女子这时再原地避让不得,只有耸身一退,让出了她适才谋就的最佳地位,手中短刃却也寻隙而进,一脱手——她刃上居然有索,飞掷而出,一击而收。候健面色凝肃,&1squo;嘿’声道:&1dquo;没想到十余年后,居然又看到了鲁夫人当年所创的&1squo;轮回刃’。

他两个刀中好手俱已不敢大意,楼下只闻风惊刃响,两个已拼杀在一处。韩锷见那女子处于弱势,知她为伤势所限,今夜,无论如何,怕是也逃不过候健之擒了,心中却闪电般地想起下午&1squo;玉钩斜’边那余姑姑的话:

&1dquo;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

她说的弱女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善用&1squo;轮回刃’的女子呢?

韩锷正自凝思,却见楼下局面又变,只听候健喉中低沉道:&1dquo;姑娘,原来你艺业如此精湛!候某要是在你没负伤时拿你,只怕倒颇为难了。没奈何,候某只有伤你了!

他口里&1squo;伤你了’三字才出,手中刀法已是一变,竟倒转刀锋,以刀背向那女子击砸。那女子容颜惨变,惊叫了声:&1dquo;厚朴刀!

&1dquo;厚朴本为中药,为落叶乔木,性干,叶呈长圆,花大而白,以树皮入药,有燥湿利气之用。用名在这候健刀法之上,果然干燥爽烈。候健这时以&1squo;厚朴刀’心法行&1squo;锯锉刀路’,就是才名如韩锷,也不由不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见那女子忽仰天叹了一声:&1dquo;老天,老天,你居然如此不公!

她声音悲愤,韩锷心中一动,只见她脸上胎记之下,一张容颜竟也颇有可怜之处。不知怎么,那张脸上的某些东西就打动了他,让他想到了方柠。所谓&1dquo;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韩锷只觉心中血气一涌。那&1squo;厚背刀’候健已得空隙,一招&1squo;倒逆锉’就已向那女子肩上劈下。那女子闪避无及,只听楼上韩锷大喝了一声&1dquo;慢!手里随手抓断一根窗棂,直向候健击去,他这是用的攻敌所必救。

那候健眼看要得手,刀背已砸到那女子肩上,那女子肩上已有一声轻微骨响之声传来,这时却只有闪身收力,退步疾避。只见好候健,避暗器之余,犹有余暇一抬头,冲楼上喝道:&1dquo;谁人?

韩锷也不想就此陷身入这洛阳城中他不明白的一局争斗,心头一转念,已退身暗影。伸手一捋,已从那只枯手上卸下了那枚银戒,抖手一掷,变声低喝道:&1dquo;接着!他这一掷,为显已威,虽只一枚小小银戒,却也如暗器般声势惊人。候健一翻腕,看来势料对方无伤己之意,当场接住。然后他张开手掌,凝目一看,面色就一变:&1dquo;紫宸?怎么,宫中也来人了?

韩锷本不善说谎,只有隐身于窗后闭口不言。那候健却以已意忖度对方意思,想了一刻,才一跺脚:&1dquo;好,你们要插手,我候某人不管了。说着,他就已转身而退。

可那女子却忽叫道:&1dquo;慢走!

候健一怔,想:你不巴望我快些走还要拦阻?那女子已道:&1dquo;表记留下。

候健愣了下,喉里&1squo;哼’了一声,一张手掌,那枚银戒脱落于地。一耸身,人已飞跃了几下,翻墙而去。那女子捡起了那枚银戒,不知怎么,一望之下,似颇有失望之色。定了定神,才回头向楼上道:&1dquo;多谢恩公。

韩锷当此情形,本不愿与她朝面,无奈心中记挂要寻之人,犹豫了一刻,才一跃而下。那女子看他跃下的身法,轻轻一叹道:&1dquo;果然是韩公子。

韩锷一怔——怎么,这洛阳城还有人认得他?

那女子已明他所想,开口道:&1dquo;这提纵一术支脉虽多,但艺出太白的&1squo;踏歌步’,当世之中,本已罕见。至于能用到这等清刚矫健地步的,怕也只有&1squo;太白剑客’韩锷韩公子能为了。

韩锷不知怎么回答,只听那女子道:&1dquo;何况我也知韩兄已至洛阳。韩兄该还记得有个脸上有青记的小孩儿,名叫&1squo;小计’的那个吧?

韩锷点点头。

那女子已轻轻一叹:&1dquo;我就是他姐姐。我叫于婕。

她这时却抱膝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她负伤不轻,先中箭创,后来候健的一刀也让她肩骨轻裂。只听她笑道:&1dquo;我知道韩公子所为何来。没错,我已得了那副图。她侧顾了一下韩锷的身影,目中一亮,一亮后居然微泛忧怨之色,唇角却微微含笑道&1dquo;真是个好美的女子——也只有她,才配得上韩兄这等高才吧?难怪韩兄忧切至此了。

她抬抬眼,似是颇有自伤身世之感:&1dquo;人生富贵多如意,没想她出身如此家门,生来如意,就是找个体己人,也强过我这薄命飘荡的无根之女多多了。

不知怎么,韩锷望着她的神情,心里不由就几近升起分怜惜来。这于婕他虽仅只初面,也见过她&1squo;轮回刃’一击之利,但不知怎么,还是让他有一种由弱生怜的感觉。这感觉,他在方柠身上从没体会到过。他摇摇头,心里暗想:韩锷呀韩锷,你可别胡思乱想,人家姑娘只不过偶尔自伤身世罢了,和你可没什么相干。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男子,听到对方这么话里分明暗赞自己,还是不由得心里掠过一丝窃喜。只见那女子对他的神态似颇喜爱,轻笑道:&1dquo;她,该就是韩兄近年来一同名传,人称&1squo;索剑为盟,神仙眷属’的&1squo;索女’方柠了?

她手中这时已掏出了那副画,那画上炭笔草就的人儿在这月光下似展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静好。于婕轻笑道:&1dquo;当真是&1squo;静女其姝’,也难怪韩兄这般&1squo;爱而不见,搔踟蹰’了。

她面上隐露调侃,韩锷只觉羞涩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面皮微红,虽还为这夜色遮着,但一只脚已忍不住地在地上轻轻蹭着,状极不安。那女子似很爱见他这般羞窘的男儿模样,有意看看那图,又看看他,分明拖长时间故意延挨,赏鉴他那副我见犹喜、很男儿气的羞窘。

她这里看来看去,可把韩锷折磨惨了。直到韩锷已被她折腾够了,她才笑道:&1dquo;韩兄当真要知道她下落?

韩锷红着脸点了下头。

那女子扬脖一笑道:&1dquo;那好,韩兄你先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