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石砣砣的风 > 《石砣砣的风》 第三部分 《石砣砣的风》 第十五章

石兰他们意外得到了安身之地,每天只需五元就可以吃饱喝足。而老板娘的要求只是小秃子倒背双手在大排档里转圈子,石兰帮着洗洗碗而已。大排档上面是老板娘自己搭的违章建筑,供伙计们住以及堆放杂物用,调济了半天才挤出一间供他们住。李运生的脸拉得老长,石兰明白他是不愿意自己老婆跟那么多男性挤在一起。便拐弯抹角对老板娘说自己要单独住,这显然让老板娘为难。老板娘嘬着牙花,把石兰领到楼道下,指着用厚纸板封住的楼底层说:“只有这儿了,你将就吧。”窄窄的楼底层刚好容得下一块铺板,头顶上水泥板的缝隙有小指粗细,风、灰尘和上下楼的脚步声从缝隙里一古脑儿冲进,真让石兰不寒而栗。可为了顾全大局,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这间卧室。

说起来江大宝却是有点儿将帅之才,偌大的工程,被他像玩儿似的摆布得有条不紊。第一期工程眼看着就要完成,今天甲方领导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如果有什么不顺眼,第二期工程就有可能改弦更张,让江大宝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这无疑就像马关条约一样,所有权掌握在人家手中,带有明显不平等。然而买方市场的优势,劳动力的过剩,只能让江大宝忍气吞声。

而江二宝在说笑话时,心里却忽然涌上一股热辣辣酸溜溜的感觉,因为这个笑话是郭子玉的哥哥郭子刚传给他的。一晃就是十几年,如今江二宝已经当上了团长,可这个兄长似的老排长却孤零零留在那个他用生命换来的安徽小县城里。一块小小的墓碑上,一颗红星和老排长憨厚纯朴的笑脸永远留在江二宝的心中。江二宝本来绝对不是一块当兵的材料,新兵训练结束时,他的成绩单上挂满了红灯笼。分配时哪个排也不要,就连炊事班长张耀其也是牢骚不休的,像吃了多大亏,牵着头病驴似的把江二宝带进炊事班。建军节那天,眼拙手笨的江二宝把张耀其最拿手的软炸大排变成了一锅焦炭。这让张耀其大动肝火,抡起漏勺就往江二宝头上砸。若不是郭子刚一个扫堂腿,将张耀其撂倒,江二宝就可能在建军节挂了头彩。郭子刚把江二宝要到自己的一排,经过半年的调教,江二宝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从末位一举成为全连的排头兵。这次成功对江二宝来说,重要的并非光荣榜,而是找回了自信,没有这种自信,他江二宝可能会永远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赵立本凑在江大宝的耳边,低声说:“大哥,我没说错吧,这儿还有一个规矩,只要花一百元就可以点你想听的任何曲子。”江大宝听得正酣,不假思索地抓起桌上的菜单,在反面写上门德尔松的《e小调》递给服务小姐。那个女人接过菜单,不经意地往这边看来,江大宝满面春风的作绅士状,微笑着点点头。不料那女人轻松自然的美丽脸蛋儿陡地变了颜色,两只大眼睛就像黑洞洞的枪口,瞄住了江大宝,吓得他浑身一阵哆嗦。再看那女人却又像是没事儿似的把琴托上了肩,然而拉出来的并不是门德尔松,却是摩索尔斯基的《魔鬼的午夜》。一连串不和谐的切分音,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几个音节过后,整个大厅里的食客都乱了套。一个不顾天寒地冻只穿红肚兜的女孩子,跳着脚骂道:“混蛋娘儿们,琴拉得跟刀子一样,你想谋财害命呀?老娘先叫火葬场来拉你走。”坐在女孩身边的一个满脸疙瘩的小伙子应声而起,挥舞着酒瓶向舞台上冲去。江大宝坐得近,眼见形势不对,一个箭步先上了舞台。不等酒瓶落下,飞起一脚,把立足未稳的疙瘩脸踢下舞台。那一桌的同类怪叫着纷纷跳起,一个个把酒瓶椅子当武器,准备收拾江大宝。赵立本他们当然也不甘示弱,哇里哇啦乱叫成了一团。正在这时夜总会的老板带着几个虎背熊腰的保安冲进大厅,才算是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

当石兰走进李石匠家时,年老体衰的石匠刚刚睡去。李小华正把中药渣埋在院子里,按他的说法,这是把邪气埋掉了。看见石兰走进院子,李小华吃一惊,以为两个孩子又犯了错误,忙扔了手里的铁锹,迎上来问:“兰子,是不是这两个娃儿又捣蛋了?”石兰看着这个娇小纤弱的女人,心中想,如果江大宝知道有这样一个女人苦苦等了他十几年,不知该作何感想〉走进屋后,两个女人放低了声音,开始谈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直到现在石兰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明白这件事对李小华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根本无法预料,完全得看她对此事的反应如何。现李小华的心情不错,石兰就把话头引向江大宝,说:“不知那个姓江的现在混得怎么样了?”李小华淡淡一笑:“那种人坏也坏不到哪里,好也好不到哪里。时间一长都快把他忘了,只是听着冠华拉二胡时才会想起有这么一个人。”石兰是女人,知道女人是天生的谎言家,就不动声色接着往下说:“是呀,不知道两个孩子长大会不会跟他一样。”李小华听着话头不对,盯着石兰的脸问:“兰子,你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这几天我老觉得要出什么事,刚才见你进来就觉你的脸色不对。”石兰吓了一跳,心想看来我们俩真是心心相印,便索性里外里开门见山说:“小华,还是你厉害,是江大宝这家伙上了报纸,你自己看吧。”李小华的心忽悠一下就像一只打开了笼罩的鸟儿想往外飞,想去追寻那片爱的天空。在李小华的心里,她已经和江大宝合二为一。在那一年百年不遇的大旱后的第一场大雨中,在石砣砣人的冒雨狂欢中,她把自己尚未育成熟的赤裸裸的小身体紧紧贴在江大宝的身上。当时她认为只要这一下,就能和金贵一样鼓起一个大肚子,让全村人都将她和江大宝议论纷纷。后来她才知道,这样的皮肉结合,和小孩打摔跤没有什么区别。金贵的死给李小华带来了意外的希望,她把冠华冠兰视同己出,竭尽全力做一个母亲。和石兰不一样,李小华不想躲避逃脱,她要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为江大宝而活。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李小华把那张报纸仔细折好,对石兰说:“兰子,我要去找他。”石兰完全傻了眼,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小华你疯啦,江大宝现在状况如何,他到底怎么想,你一无所知。再说你要走,运生又在县里打工,爸爸怎么办?除了你谁也照顾不了他老人家。”李小华赌气地撅着嘴,一言不。石兰抓住她的手又说:“小华如果真把我当姐,就让我带两个孩子去省城,先探探他的底,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亲骨肉。”石兰的话就像点着了炮仗捻子,李小华一下就炸了。她跳起来叫道:“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孩子,如果我不去,他什么也别想。”听了这话石兰也有些沉不住气,冷着脸说:“可当时金贵怎么说的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不是也说日后一定把孩子交回江大宝手上吗?”李小华直着脖子声音又提高了一度:“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我早忘了金贵是怎么说的,再说孩子是不是江大宝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孩子和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东西,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石兰看李小华胡搅蛮缠,心中暗想她怎么和她哥哥、父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就放缓了口气说:“要不你带了孩子去,和他面对面也说得清楚。”谁知李小华忽然又软了,躲开石兰的眼睛,说:“兰子,如果你和我哥一起去,还可以商量。”石兰听了恍然大悟,于是对自己的动机也有了一点怀疑,犹犹豫豫地说:“还是你去吧。”女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是前怕狼后怕虎,得不出一个正确的结论和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决定用抓阄来裁决。结果是石兰和李运生带着孩子去省城。李小华的脸色仍然难看得很,青灿灿就像一个正在变质的土豆。石兰想起小秃子的话,忽然对自己的决定动摇了,说:“要不就算了,两个娃儿上了好学校,也未必一定有出息。”李小华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说:“我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但愿江大宝不是一条狗。我先前从来就没有想得到什么,现在却失去了更多东西,真有些不公平。父亲看来也活不了多久,活着为了别人太累了,为了自己又太没意思。真希望有人也能为我而活。”石兰想起小秃子,不禁脱口而出说道:“当然有人,小秃子想你想得都快疯了。”李小华冷冷地说:“他哪个没想过,就是金贵和你,他当年不也是想入非非吗?”石兰讨了个没趣,就闭了嘴,起身告辞。李小华送石兰到门口时抓住她的胳膊说:“兰姐,求你别再和我争了,你有运生,我可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再没了爸爸,就一无所有,给我个保证好吗?”石兰的心哆嗦了一下,朦胧的夜色中那张小脸上聚集了许多辛酸凄苦,对这样一个小女人,谁也无法拒绝。石兰默默地点点头,松开李小华,走进了黑夜。

虽然弟兄们慷慨解囊,可运作资金仍然有不小的缺口,这让江大宝还是一筹莫展。翻着眼看窗外那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觉得那就像自己的心情,如果能来一阵风把那片灰云吹得干干净净,江大宝的心情或许会好一点。正在这时,那个衣冠楚楚的李小飞又出现在江大宝面前。上次去了天祥大厦之后,江大宝就对和6山峰同流合污的李小飞有了反感。他不卑不亢的让李小飞坐下,看着他递过来的香烟不置可否。李小飞把香烟硬塞在江大宝的手中,替他点着,笑眯眯说:“大宝,你的驴脾气还是没改,市场上可不吃这一套。何必跟6山峰这样的家伙一般见识,他算个什么东西,在古总面前,就是一条狗。”江大宝吃一惊,疑惑地看着李小飞。李小飞笑了:“大宝,我知道你怎么想。这个年头,为了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有人干,可我李小飞还是那个李小飞,为朋友两肋插刀。”江大宝仍然疑团重重,皱着眉抽烟,一言不。李小飞慢慢站起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是自作多情,送一个财神爷来都不受欢迎。”边说边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大宝,这是民生银行老总的电话,他和我是哥们儿。”说完就往外走。江大宝忽然明白过来,猛地跳起,扑过去,一把抱住李小飞,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小飞,对不住对不住,我是狗眼,请你原谅。”

出乎石兰的意料,李运生对江大宝的再现并没有仇人见面的样子,反而有点儿喜出望外。他转着两只闪闪亮的眼睛对石兰说:“这一下冠华冠兰可算有了出路,江大宝在省城有了地位,看来也有了钱,两个孩子就算有了保险。”石兰根本就没往这儿想,听了这话,眼里也放出光来。但她有些疑惑,不由得追问一句:“运生你真这么想?”李运生点点头说:“这是一举两得,不光为了孩子也为了你我。”石兰想如果从孩子的角度出,这无疑等于跳上了龙门,可小华和李石匠又会怎么理解呢?除此之外,将两个孩子交还给江大宝,也难说是祸还是福,像江大宝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呢。不过,石兰和李晓华当着全村人的面,对垂死的金贵了誓,要把两个孩子交到江大宝的手上,石兰真有些搞不懂,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难道这种一厢情愿的爱情当真就有可取之处吗?石兰心中有些迷茫,就是自己不也还念念不忘那个该死的家伙吗?

李小飞坐下后又掏出那张报纸,笑嘻嘻挥动着说:“大宝你这下可是名扬天下了,改天老同学们聚一聚,给你庆功,你也算是给我们脸上添光。”江大宝谦虚地说:“别拿我开涮,我们这小织马公司还不够你们塞牙缝,怎么能给你添光呢?”李小飞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精美信封,交给江大宝。“看看吧,喜事临门了。”江大宝疑惑地打开信封。他的眼睛和嘴巴忽然都张到极度,眼球几乎突出眼眶。信签上印着:热忱邀请热爱公司总经理江大宝先生,前来天祥公司洽谈合作事宜。落款是天祥公司董事长古天祥。

当晚,熄灯后江二宝正和张勇研究抢滩登6的三套方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报告。通信员打开门,江二宝和张勇都吃了一惊。

其实江大宝从夺过煤气罐的一刹那就认出了黄薇娜。但他不想让办公室的窘状再现,所以掉头就逃,正巧黄薇娜就是房主,这是一个小中套的单元,黄薇娜推开准备出租的一大一小两间房让江大宝江二宝看,然后又推开自己住的房门,两兄弟大吃一惊,房里除了一张床几乎一无所有,而那张床上躺着一个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女人。黄薇娜掩上门,眼圈有些红,黯然说:“这就是我的生活,床上是我妈,她患尿毒症已有多年,每隔两星期就得去透析一次。我父亲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那时我在大学,父母亲怕影响我,父亲是死后一个月才告诉我的,等我回家什么都晚了。现在我不能再失去母亲。大宝你说我该怎么办,和你结婚能救我母亲吗?”这兄弟俩无言以答,真所谓良心丧于困地,何况黄薇娜并没有丧失良心。她只是在爱情和母亲中选了母亲而已。江二宝掏出那个装了一千元钱的信封交给黄薇娜说:“这是定金,薇娜,不,黄处。你放心我哥不会欠房租。”黄薇娜接过钱看着两兄弟说:“大宝,二宝还叫我薇娜吧,我希望能成为你们的朋友。大宝,有你住在这儿,我可方便多了,少不了麻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