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中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这几名亲近殷家的大将此时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镇定的巩思呈反剪着双手不住踱步,似是满腹心事。

刘光余自嘲苦笑道:“久仰凌王殿下丰神,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不曾想是这般情况。”

酒之纯冽叫她微微闭目靠了会儿,转而款款起身,夜天凌亲手为她做的那张“正吟”琴安然放在窗前。她步到琴前,拂襟而坐按弦理韵,指下一抹澄透清音悠然扬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卿尘凤眸一抬:“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夜天凌一边慢慢托着卿尘就地躺平,一边急喊:“宣太医!快!”

此言一出,夜天湛看着她的眼神遽然严厉,十一和夜天漓皆尽色变,恼她出言不逊,卿尘强压下心中不悦,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对所谓高枝向来不感兴趣,庇护与他人荫下并不是什么本事,何况,当初延熙宫中是太后的懿旨,难道你的意思是太后不对吗?”这番话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殷采倩被堵的愣愕,想张口反驳,忽尔在抬头间脸上表情一僵,有话到了嘴边的话再没说出来。

台阶甬道流光溢彩,回看去,伊歌城内外尽览眼中,城池白日规整的布局在夜色灯火下仿佛连成了深深万丈红尘,高高在上的大正宫便如同天阙,执掌着人间生死悲欢。

谢经放下手中茶盏,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价钱,公子可看清楚?”

卿尘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随口说说,你别见怪,人多则生杂乱也确实难免。”

她丝毫没有开灯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缓缓的后仰倒在床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叹息中却是愉悦的神情,“世上唯女人与小兽难养,奈何我身边怎么越来越多?”

卿尘眨了眨眼睛:“哦?这么说来,难道殿下这几天又纳了新人?”

夜天凌没料到卿尘问出这么一句,细细将她打量,皱眉道“本王即便再纳新人,你也不必这么高兴吧?”

卿尘瞅着他的脸色,施施然欲转身:“那我便逍遥了嘛。”

未等举步,夜天凌伸手将她挽住,细眸微眯:“逍遥什么?是谁当初那么霸道,偏说我是她一个人的?”

卿尘轻笑,理直气壮:“我!”

“那你去哪儿逍遥?”

“凌王府啊!”卿尘笑说:“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新人,还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门洒扫有时不够人用,添几个人也是应该的。”

她侧着头一本正经的打算,夜天凌闻言失笑。便在此时,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接二连三,似山崩海啸,声势惊人。

卿尘不曾防备,吃了一惊,未及转身已被夜天凌轻伸手臂,护在了怀中。

城北方向烧起冲天大火,浓烟四起,很快将风晴万里的天空层层遮蔽。硝烟之中战火隐隐,涂满苍穹血染的颜色,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依旧逼面而来,整个漠北大地似乎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人感觉山峰城池缓缓下陷,天地颠覆。

卿尘下意识的皱了眉头,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轻轻将人揽在身前。

久违了如此清净的气息,宽阔的怀抱,稳持的臂膀,卿尘静静靠在夜天凌怀中,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一声一声是他的心跳,清晰的盖过一切。突然间动乱的四周缓缓陷入平静,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轻轻飘荡,波光粼粼,静谧的夜色下星子满天,那温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铁马都遥远,唯有他的拥抱如此真实。

过了许久,爆炸的声音渐渐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达纳城破了。”

卿尘自他怀中轻轻仰,幽静的眸光投往远处,仿佛透过轻烟迷离的苍穹看到了青山云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缈缦天光轻声说道:“可达纳城破了,东突厥亡了。”

城破国亡,又如何呢?

第44章英雄肝胆笑昆仑

碎石,残垣,断剑,败甲,昔日漠北第一繁华的王都可达纳如今一片烽烟狼藉,再不复往昔车马如云,商贾往来的盛况,俨然已成一座废城。

漠云长,残烟袅袅,日月无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横尸杂陈,汉井枯木,悲风四起,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杂着来自大漠的沙尘,模糊了苍穹的轮廓,带来几分苍凉深深。

轻衣纵马,剑甲鲜明,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并骑入城,一个清峻从容,一个谈笑自如,对四周战况惨烈都不曾入眼。惯经杀伐的淡漠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过只是弹指花开,刹那凋零。

卿尘静静随行于夜天凌身侧,一路沉默。

整个可达纳城在漫天的风沙下分外荒凉,血腥的气息寸寸弥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将人笼罩。半明半暗的烟雾下,墙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样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几乎可以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眉目,然而再也无声,再也无息。

天高地远,生如死域,非是天灾,乃是人祸。

到了行营前,卿尘下马驻足回身,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那丝哀伤却越来越浓。

夜天凌本来已走出几步,觉卿尘没有跟上来,转身寻她,只见她扶着云骋站在原地,纤弱的身影风中看去,竟有几分悲凉与疲惫,他伸手挽住她,低头问道:“怎么了?”

卿尘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缓声说道:“四哥,我不想看到万俟朔风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动探入她潜静的眸心,稍后,他抬手拂过她被微风扬起的丝,说道:“好,我知道了。”

卿尘微微一笑,略带着些倦意,她越过夜天凌肩头,看向广阔而寂静的漠原,轻轻说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一城生灵其实是丧命我手。”

夜天凌俊眉微蹙:“别胡思乱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将卿尘送入行营,独自往帅帐走去,想起卿尘方才的话,心头竟莫名的有些滞闷。

“殿下!”冥执迎面寻来:“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点头:“有事?”

冥执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们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现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开密函抬眼扫过,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结盐商,借军需之由贩运私盐,胆子不小。”他将密函递回给冥执,却说道:“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了。”

冥执怔住,一时不解:“王妃若问呢?”

夜天凌负手前行,吩咐道:“她若问起,便说我会命褚元敬等人联名上书弹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见分晓。”说话间又一顿,心思微转,褚元敬这些御史们还不够份量,事情揭出来容易,要扳倒这些阀门贵胄还需费些力气。他略一沉思,再对冥执道:“转告莫先生,让他去拜访长定侯,告知此事,然后设法让光禄卿吕越得到你们手中的证据。”

老而弥辣的长定侯,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坐视不理。而吕越,早年因旧事与钟定方不和,怨怼甚深,若让他得了如此机会,岂会不闻不问?

冥执一一记下,说道:“只是现在那巩思呈却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巩思呈?他自身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可惜儿子都不争气,这几年不过借着殷家回护的周全罢了,此事不足为道。”

冥执听话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费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应了声:“以后这等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惊动她。”

冥执俯身应下,暗地里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对了,我方才遇到黄文尚,他说以后不需要那么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嘱咐药中万勿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头,问道:“为何?”

冥执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剑眉微锁,目光遥遥看出去,若有所思。

俩人正说着话,万俟朔风大步过来,浑身杀气腾腾,见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颏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转身自他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怎么,吃了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