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标话还没有说完,看见芋头旁边一大堆没有剥完的豆,还有芋头娘的眼神,就似乎想打退堂鼓了。他可不想让猴头们把好位子都给全部占了。芋头听说来了变戏法的,虽然有些顾忌,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戏法什么时候开始。

“为什么说这些?”我禁不住问他了。

“嗯……”我试着仔细去聆听,结果却误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我是个不学好的孩子,才刚满17岁就开始抽烟了,虽然还不属于那种连手指都已经熏得焦黄的老烟鬼,但也成了那种只要一呼气就可以使得那些和我谈话的女同学在鼻子前扇风的不良少年了。父母早就撇下我不管去疼爱弟弟了。母亲告诉那些整日里以谈论他人家事为业的女人们说,她绝对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早学会抽烟的孩子。不过,也有人告诉我说母亲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她是说,她绝对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早被烟熏黄了门牙的孩子——虽然我并没有被烟熏黄了门牙。于是,村子里的人都已经以为我的门牙被熏黄了,甚至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看到我,即便我没有露出牙齿来,他们也会笨拙地掀动那两片小嘴唇,露出已经被糖蛀掉了门牙来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的门牙已经黄了,他们看得请清楚楚。

“有谁喜爱去疯人院羞辱一个疯子呢?”我这样想,可又马上止住了,怕这罪恶的想法也会使我突然间中了咒语。

然而我对篆字的好感又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突然记起了昨晚刚在《人民文学》上看到的一篇文章,名字好象是《皇帝、书写和时间》。这篇文章说,有一个叫程邈的狱吏因为犯事被投进了监狱,但他在狱里明出了一种新的书写字体,篆体。这一字体美观大方。于是他将篆体献给了秦始皇。秦始皇看后大悦,于是赦免其罪,并升了他的官职。可是据文章的作者又说,这一篆体的创造者是程邈的一位隐居朋友,程邈只是偷窃了朋友的创造成果。于是我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地从心底里咒骂:“这个程邈居然偷窃朋友的东西占为己有,并向皇帝谄媚——一个十足的奴才!”隐隐地我也将这种厌恶牵到篆体上去了。

“人们总是那么健忘!”那个老头的话猛然从我的脑中闪过,比闪电还快。我不知道那些人现在是否埋伏在屋里,只待我一跨进门槛,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就在黑夜中展开了。

我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闪出去。有时候,连我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喜欢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场,就比如现在,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不必顾及他的任何想法——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总会选择那个令我感到羞耻的“不注意的一瞬”。我问自己是否在躲避什么东西,可每当触及这件事,我都是那样的脆弱,甚至鄙陋!

如果我死去,

我飞快地冲向门外,她的手因为颤抖而再难以拽住我的衣服。借着房子里映照出来的微弱灯光,我努力寻找。可那灯光实在太弱,我也跑的太慢,终于是什么也没有现。我走回来。脑子里全都飞舞着母亲虚伪的脸孔。我觉她的一切悲苦都是装出来的——她的演技足以登台演戏了,而那双可怜兮兮的鱼泡眼不知道她怎样辛苦忍耐才磨得这样逼真!我对自己大意而遭骗感到怒不可遏。这种愤怒在片刻间便攒积起来,压在我的心头。然而,我又是害怕这种愤怒的释放。我怕在释放的时候,身上隐藏着的那股野性也会在不经意间奔出来,自己都无法驾驭它。我只能为自己的无所得而叹气。可是,就在这片刻换气之间,有一股奇异的气味像强盗一样窜进了我的鼻子里来。我轻轻吸上几口,想探出是什么气味。这种气味弥漫在门口,浓重而杂乱。我无法判断出是什么东西的气味,只好悻悻而归。

我现在可以肯定他脸上的红晕来由完全出离了我先前的两种猜测。我常常为自己设计这种具有象征性的圈套和谎言进行自我欺骗,而且长时间地沉醉在其中,就像一些诗人疯狂地陶醉于自己醉心的诗篇一样。我的这种圈套和谎言经常被扯得粉碎,散落一地,经风吹扬后像柳絮一样飘舞飞扬——而那扯碎者又往往都是我自己。现在我又将自己的设计再次扯碎,似乎还残留那上次扯碎后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又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二婶不久前因为不同意那个小脑袋在床上过夜而在半夜被撕咬了一口。二婶以为并不碍事,延误了医治时间,终因痛不欲生而服农药自尽;二婶尚且如此,我又能怎样呢?那条疯狗仿佛就是他的一切,他的脸上之所以泛出红晕,大概也就是由于那条狗又多了一名憎恨者而已,仅此而已!

“小伙子,故事的结尾你已经知道啦!”

“下午好,小伙子!”

“铁标他爹,让你家铁标试试……”

芋头马上看见王铁标从矮墙上跳到打谷场外边去了,一眨眼就没有了人影。王铁标的爹怒气冲冲:

“怎么不叫你崽子来吞呢!”

变戏法那人看猴头一直站在墙头,就想叫他下来帮他完成这个戏法。猴头没有理睬他,昂着头叫嚷:

“刚刚是屁股上长了茧,现在又要屁眼里长钉呢!叫芋头试试,他胆子比老鼠还大!”

人群里又是满场欢笑。

芋头虽然听别人说过变戏法是骗人眼睛的,都不是真的,但猴头这样大声嚷嚷,还是让他有些害怕。那个人在猴头手指的指引下顺利找到了芋头,把他拉到人群中间,喊着说戏法马上就要开始了。于是人群很快就安静下来了。那人拉着芋头绕场转了几圈。芋头暗暗庆幸没有见到自己的娘。

王铁标的爹把那个铁钉捏在手里仔细瞧了瞧,笑呵呵地说:

“真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

“铁标他爹,叫你女儿跟了他吧!”

王铁标的爹啐了一口,没有跟那人争辩,只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遍娘。变戏法那人对芋头说说几句悄悄话。猴头在墙上叫嚷:

“快变呀,耍什么花招!”

“人家就是靠耍花招吃饭的!”人群中有人喊了声。但也有人附和猴头的说法,这令猴头很是洋洋得意。那人和芋头说完话以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芋头点了点头。众人都盯着他手上的铁钉。他们看到他把那颗钉子钉屁股朝内,塞进了芋头的喉咙里。芋头像吞了口口水一样脖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脸上显出一番无法道清的表情。人群中的几个女人看了后都皱起了眉头,嘴里嗻嗻嗻个不停,一副比芋头还要痛苦的模样。男人们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已经能容忍一切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