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我的话后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慌乱也没有我所设想的内心紧张引起的脸红,似乎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想法——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知道这一定是令她记起二婶的事情来了,为了不让她在受到任何的刺激,我顺从了她。

他完全陶醉于自己的描述中,我终于在他试图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努力插进几句话:

“是的,尊敬的贝尔先生!”我向他告辞,他仍然坐在藤椅里,没有起来,仿佛又回忆起什么事情了。

当然,贝尔老爷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心情不好时,总是将当天的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铺展开来,撕成碎片扔在花园里。经常经过他家房前的人,看到了几次之后就明白了,也就不会在他心情不好时和他开玩笑了。

金瑞锋站的第一步已经很稳当了,这是值得鼓励的。但是他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从很多个案来看,青年作者的才情是随着生物钟消退的,一旦没有了拿云壮志,任何的学术研究都成了空谈。金瑞锋还年轻,还是一个青年作者,我必须要对他泼冷水,而不是恶意捧杀,无论在哪个时代,出一本书,两本书,甚至十几本书都不算什么。我始终记得我的老师、著名经济学家郑长德教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生命是灰色的,理论之树常青。",尽管他这句话是对于前人一句名言的颠覆,但是这句话的分量是不言而喻的,任何一个学人,如果没有理论贡献,只有单纯的空谈,那么,他会很快被历史忘掉,这个时间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可能是几个月。

我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闪出去。有时候,连我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喜欢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场,就比如现在,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不必顾及他的任何想法——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总会选择那个令我感到羞耻的“不注意的一瞬”。我问自己是否在躲避什么东西,可每当触及这件事,我都是那样的脆弱,甚至鄙陋!

门外的空气让我感觉很清爽,刚才的沉闷一销殆尽。然而,那些烦心的事终究不能令我心平静下来。

他大概没有追上来,我的耳朵一直在倾听身后的动静,但除了偶有的蟋蟀蛩鸣和我急促的呼吸声、脚步声以外再没有什么。这令我很舒心。

然而那些无尽的恐惧又在我的跟前起舞:我会成为一只狗,一条丧家犬,在这样的夜里到处流浪——现在也是写照?可我又不是一条纯粹的狗,我没有尾巴!在世上,人不把我当人看,狗不把我当狗看。我既不是人,也不是狗!当我趴下时,那些曾经对我摇尾乞怜、俯帖耳的狗们也会对我怒目而视,似乎要驱除我这个“杂种”,维护它们狗的尊严和纯正。到了那个时候,我连条丧家犬都不如,没有人能懂得在人与狗之间的滋味。我想逃离这个世界:人的世界、狗的世界。

“你在找医生吗?”一个声音突兀而起。我大吃一惊。我仔细看看四周,并没有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继续向前。

“我在问你呢!你是在找医生吗?”这个声音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思,从它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出它将一直尾随着我,直到得到我明确的答复为止。可我并没有心思理睬它——它夹杂了太多的冷笑,使我毛骨悚然。我要躲开它——趁它没有注意的时候。然而,此刻我不能看见它在何处,或许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呢!

“你又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吧?就像从那个老头那里偷偷溜走一样?既然你害怕成为一条狗,又何必要装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呢?去找医生?不相信他是一名医生?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怕人取笑罢了。是不是呢?”

他似乎一直在一个阴影里隐匿着,说些令我脚底生寒的话。

“你到底是谁?出来,出来!”我冲着四周怒不可遏地叫嚷,嘴角的肌肉撕扯着那张曾经乖顺的口。我暴跳如雷,向着黑暗深处叫嚷,像一条疯的狼一样噱叫,平时的温文尔雅此刻全部化成了掩盖下的真实的凶残与暴力。可是,应声的只有冷笑而已。周围的一切事物仿佛在我停止叫嚷以后都立即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没有什么东西想和我诉说些什么,我知道那是由于它们都是一伙的,那个声音一定隐藏在它们当中的一个里面,它们很乐意为这个声音当遮护伞。

“你在哪?出来,可恶的东西!”

“可恶的东西?你当真这样以为?”

“十恶不赦的东西!”

“哈哈……”

“可耻的东西,你笑什么!”

“对,可耻的东西,我是个东西,我不是人——当然,也不是狗!呵呵!可是,你就不以为自己同样的可耻吗?既然我可耻,那么你也就是可耻的。”

“自欺欺人!”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耻?在你的心里比谁都害怕自己会成为狗。你难道不怕?!你不在乎别人的蔑视?可耻的东西!自己居然还以为别人会对自己成为狗的模样当作司空见惯的事呢!自欺欺人说的就是你自己吧?其实,你对自己的未来——其实就是明天——深感不安。你是多么渴望及时出现一名医生来拯救自己啊。这种焦躁的渴望甚至在你决定离开那个老头时都使你懊悔不已!你对自己的判断多么哀痛!你多么希望他是一名真正的医生。你想趁他不注意时又回到他的屋子里去,而他正沉思在自己的荒唐回忆里,没有现你已经离开过。你都快疯了!这种极度的恐惧和狂躁促使你的神经都有些错乱了——以致于在你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的一刻里,坦然接受了他的几句话,并随后为自己补充了理由。一些蹩脚的理由!”

“出来,你这个可耻的东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