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进行的就是这一类的谈话。但是他很少,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提起我的母亲。他从来不在我面前讲过去的事情。

在二零零一年底,人们听到了一条好消息,钢琴家准备正式录制唱片。虽然为其录制唱片的是法国一家名气不大的公司,但乐迷们已经欣喜若狂。各类唱片指南杂志纷纷预言,只要该唱片面市,就将创造古典音乐唱片史上的神话。然而由于他突然去世,唱片行计划也就被迫中止了。

"事情倒没有。只有一个故事。和你的工作有关的故事。"他说,"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虽然已经不再写东西了,但音乐杂志还一直在看。你最近写的那篇关于他的专访我刚读完,所以想到给你打个电话的。"她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他的乐迷。"

"不,这只是我个人想问的问题。"我说。

洋房有两层半。底层居中是客厅,另有一个会客室。厨房位于正门的一旁,旁边是宽敞的卫生间。从客厅沿踩着老朽的木头楼梯上到二楼是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的落地钢窗正对着朝南的露台和花园。整个建筑的地板被刷成深红色,有些潮湿的角落已经腐烂,长出了不知种类的蘑菇。洋房里终年阴暗潮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雕铜花的栏杆全是铜锈。墙壁本来是白的,因为年代久远变成了灰白色。我原本以为洋房里一定满是灰尘,但房间里却干净得有些出人意料。也许是舅舅常来打扫的关系。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阿静问。

“舅舅不愿搬回这里住,”我说,“我一个人也没法住在这里。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可怕。”

“是有点。”他说,“可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说。

房子是尖顶结构。屋顶与二楼之间,有一个异常大的空间。这个空间便被封闭成一个一百多平方的阁楼。走入阁楼房间。两个南北向的窗户开在了屋顶的青灰色瓦片当中。我打开向南的的木格窗户,燥热和清新的空气同时涌入。夏日的光线使得眼前豁然一亮,就像是房间里原本积攒了好多年的阳光似的。

房间中央有一台用白色床单覆盖的钢琴。白色床单就像是殓尸布一样覆盖在钢琴上。我伸手掀起了这块白布,现出了下面的钢琴。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grandpiano。steinay。

“不知道还能不能弹。”我说,“你试一下好了。”

阿静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把手放在了琴身上,很久都没说一句话。静止一会后,他打开琴盖,摁了一下中央位置白色琴键。一个剔透的音符点破了周围的宁静。蝉鸣消失了,屋瓦上的麻雀振翅飞起。c4的音符在我们耳朵里回荡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

不用我说什么,他已经坐在琴凳上,开始弹奏起肖邦的F小调幻想曲来。他闭上眼沉醉在琴声里,流利时快闪烁,激情处火花四溅,慢板时抒情婉转,结尾部分华彩夺目。令人迷醉倾倒的乐曲旋转在我们身体周围。直到停止弹奏以后,音乐仍然在整幢房子里回旋。

他睁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我还从来没弹过斯坦威呢。”

“你觉得声音怎么样?”

“无可挑剔,连音也不用调。”他说,“这是你家的琴吗?”

“是的。”

“既然你家里有琴,你怎么没有学钢琴呢?”

“可能是没有音乐天赋吧。”我说,“你知道我连谱也不识的。”

“很容易就可以学会的。”

我手扶着三角琴的琴身摇了摇头。阿静盖上琴盖,站了起来。

“你可以继续弹这台钢琴。”我说。

“你说什么?”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阿静。这幢房子现在没有人住,房子里又有一台钢琴。棚户区的平房很快就要全部拆掉了,他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再说又已经考上了音乐学院,所以完全可以退掉棚户区的小屋和那台立式钢琴,搬到这里来住。

“可这里是你的家。”他说,“再说我也没钱住这样的房子。”

“我又不收房租,”我笑了,“就当是免费听了三年音乐的报答吧。我跟舅舅商量过,他也支持我的想法。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好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开学了。这里到音乐学院走路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你平时可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周六周日再回到这里。我周末也到这里来。这样,我们和原来没什么区别,我照样可以听你的演奏。”

阿静脸红了。他一脸红就说不出话。

“你不喜欢弹这台钢琴吗?”我把手放在琴盖上,问。

“我喜欢。”

“我也希望你能弹它。”

阿静当然十分渴望弹这台斯坦威三角钢琴,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说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我。然而我没有告诉阿静,其实真正心生感激的是我。我需要他住在这里,需要他的琴声来驱赶这幢洋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但我无法把这话说出来,尽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老人的葬礼结束后不久,阿静把钢琴也退回了琴厂,搬出了那间简陋的平房。他把他的东西都搬到了复兴路的洋房里。他的个人物品只有一些衣服被褥,乐谱磁带,还有那台笨重的老式录音机。

那个夏天,我同阿静一起住在洋房里。但是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了。能想起来的好像只有音乐。我们听海顿,听威尔第,听莫扎特,听肖斯塔科维奇。肖邦的磁带反而放得很少。因为阿静一直在弹奏肖邦。我们把唯一的台式电扇放在有钢琴的房间里,每天拖地,晚上就在钢琴琴旁铺张凉席睡在一起。夜里房间里清凉得有点阴冷,我冻得抖,不由把毛巾毯裹得紧紧的。有时夜里醒来,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地靠在窗沿,搂着肩膀,静静注视着外面的黑夜,仿佛那里依稀藏有什么神秘美丽的东西。他看得入迷。晚风漾着他半长的头。他的躯体白皙而匀称。

早上我们抽着鼻子到路口打豆浆买油条,吃完早饭,我在晨曦中看书,阿静则坐在琴边研究琴谱。阳光移进房间后,我们关上窗子,室内一下阴暗下来。中午最热的时候我们开着电扇睡觉。睡醒后到一楼的露台上浇凉水澡。正餐大多是面条,要么就到瑞金路一家宁波师傅开的小吃店喝粥。晚上我们有时听磁带,有时听电台里的音乐广播。

那个夏天,我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他弹奏肖邦。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阿静总在弹那台斯坦威钢琴。他坐在钢琴中间;琴凳稍稍靠后;双腿自然放松,脚跟着地;肘部和小臂略高于钢琴的键盘;手成弧形放在琴键上。这个沉静的瞬间已经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以后每当看见钢琴家们的现场演奏,我都会想起他的这个形象,并以这个形象作为标准来评判我面前的演奏者。我失望地现,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姿势像阿静那样完美。尽管他们衣冠楚楚姿态不凡,但他们不象我记忆中的形象一样完美。但我并没有美化我头脑里的形象。那个形象原本就是美好的。在他弹奏的时候,我就看着手指在黑白键间灵活地跳跃。他的手掌薄而宽大,手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比女孩还要剔透漂亮,完美得像是艺术品。也只有那样的手才能弹出那样美妙的音乐。

除了音乐,那个夏天还有什么呢?

我时常觉得自己听到过一种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种声音异常美丽。它清晰又模糊。清晰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住,模糊得却怎么抓都抓不住。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见它的。但当我清醒过来时,这个声音已经杳然消失了。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演奏。夕阳的光束从屋顶的窗口斜斜地射在阁楼东面的地板上。房间里有点安静。阿静已经练习了一下午的钢琴,这时正坐在琴前眺望窗外的暮色,几丝金色的光芒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很久都没有动一下身体。我坐在椅子上阅读阿波利奈尔的诗集,一开始并没有留心到他的神情。直到琴声响起才注意到了异常。

他弹奏的是肖邦的降B小调奏鸣曲。这奏鸣曲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高中的三年时间里我曾听他弹过几次,但这个傍晚他弹奏的这曲子,其完美程度要过以前的任何一次。直到现在,听了许多著名钢琴家演奏的这曲子后,我也觉得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弹得像我记忆中的这次演奏一样完美。就如同这个安静、悲伤和忧郁的傍晚,琴声也同样安静,悲伤而忧郁。弹到第三乐章的“葬礼进行曲”时,他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自从认识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静流泪,就算在葬礼上时他也没有流过眼泪。他把自己的一切情感都表达在了琴声里。此刻,只有听到这曲子的我,才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悲痛。

黑夜降临了,琴声仍久久地回荡在这间阁楼的琴房里。然而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夏天过后,我们都进入了各自的大学。阿静在音乐学院里学钢琴,我则考入了国际贸易学院。不管从规格还是名声上来说,国际贸易学院都不是一所一流大学。从学校所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是一所普普通通的经济类专业院校。唯一出众的地方是外语教学。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不过说到底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系。我本来就对学校无所谓,何况也只有这所大学录取了我。

这所大学位于虹桥开区中心地带,出校门走十分钟就可以来到著名的友谊商城。商场大厅不停出入衣着时髦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喷水池里的水不住涌动,将白色泡沫推挤到水池边,轻松而空洞的背景乐一直响个不停,冷气打得人心生寒意。至于友谊商城为何著名,依我来看无非是那里的商品昂贵些装修气派些外国人多些罢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家里有钱。”大学同室说。如果我家里没钱而持同样观点,想必会听到另外一句话:“你这么说是因为家里没钱。”反正含义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