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面对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不知是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他长变了样,他比我在北京见到他的那个时候消瘦了许多,我第一眼简直没认出他来。我们保持距离愣立着,这种没有声音的相见,就像我们家乡两座血脉相连而身子却是对峙着的山峦。隔了半天,他才吐出两个字,叫“山霞……”,声音很轻,仿佛是从空旷的山野里传出的那般花落的声音,声音里似乎夹着风,是家乡吹过来的风,使这亲切的声音变得微微地颤抖。见到了他,再听见他的声音,我的思绪突然就走进了往日里的那些难以说清的岁月,我的情感顿时像家乡山涧里的洪水一样奔泻了起来,这是一种身不由己地奔泻,一切都无法阻挡。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是慢慢地流了下来,跟融化的冰雪一样缓慢。我愣站在脚地上,双手在哆嗦,手指僵硬得几乎失去了任何知觉,握在手里的书也掉了下来。我没有抹自己脸上的泪水,感觉泪水流得越长心里就越舒服。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舒服,我解释不清楚,也许这是生理机能的突然失控而导致情感的释放才让我感受到莫名其妙的舒服。生理的舒畅却无法避免地导致我情感的烦乱,这种看起来不是联系的联系却在根本上从我的身上体现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我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存在的情愫,也许是从没有放弃过这种情感的追问,我才没有对他有所谓的虚伪。压迫自己的情感我做不到,我也不可能绕开摆在我面前的真实而去找虚幻的东西搪塞自己。我思想很乱,往日里的那种在任何人和事面前显得从容甚至是优雅的姿态已经荡然无存了,觉得自己几乎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样,心里被说不明白的东西挡住了,反而觉得自己硬不起来,没有能力和实力来面对他的到来。我以前对他所有的付出到底是不是一种错,我解释不清了,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也许正确与不正确的东西在经过世事风雨的冲刷后反而就变成了一种模糊的概念,所以才让我在事情的展上不能彻底地找到错与对的根源。我并不是在他面前忌讳情感的论断,也不会用一些条条框框来束缚自己心里的感触,更不会炫耀自己目前所处的这种“地位”而在他面前摆出的那种高傲的神态来,我没有这样的优越感,在他面前我永远也没有。若有,那只是我的情感和尊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规定了自己应该具备的东西。方子民到底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见我没有把书从地上拾起来,他便弯下腰去拣,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种巨大的力量冲上了脑际,仿佛让我真正地感受到大海在向我激情的召唤,使我忘情地扑在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抱着他,我就像抱着了很久已经没有亲昵的一座家乡的大山,就像被遗弃的孤儿经过无数的人间辛酸后回到了亲人的身边,是一种抱紧了依靠的感觉。他那温热的身板将我体内的热血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我感到我的身心在感化后而向上升起来,没有任何虚拟的支点支撑我的身心,正是这种塌实地升腾,才将我情感的洪峰推到了无法控制的高度了。我边用拳头击打他的胸脯边大声地哭叫着:“子民……子民啊!……”辛酸的场景辛酸的人,使他的泪水也流出来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在我面前流泪,我知道这也许是他心底的辛酸被巨大的磐石给挤压出来的浆液啊。此时,他伸出手抹我脸上泪水的时候,我的思维一下子却变得清晰了,是我与他在情感的裂缝中突然现了这说不清楚的清晰。他是谁?他早已经不是我从前的方子民了,情感上的移位,不得不让我想起与他在情感上所产生的距离,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我挣脱了他,到底是任性还是受理智的支配,我回答不了我自己。我立刻冲进了屋里,重重地把门关上,把他关在了门外,然后背靠在门梢上捂住脸哭出了声音,声音很小,是我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出的声音,他可能听不见。他在敲门,声音不大,但我能清楚地听见。我没理他。过了半天,我通过透视孔看见他跪在了我的门前,他揪住自己的头,一脸的痛苦。我此时没有胜利者的姿态面对他,一点也没有,他这终极的忏悔却是我内心最大的伤悲,我的心啊,比刀割还要疼。与他爱过痛过以后,才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放下他,无论他对我怎样,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我的子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门缝里对我说话了:“山霞,对不起,我不请求你原谅我,我……我不是人,是畜生!山霞,我走了……”接着他把地上的书拿在了手上,从身上取出一个东西夹在了书里,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他然后将书好好地放在我的门前,接下来便听见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我仍然没动,直到不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后,我把房里的灯也关上了,站在窗台前等待他的身影从楼房里走出来。他的身影出现了,他朝我这里望了一眼,然后快步地走了。他走远了,我的心一下子完全被撕裂了,打开门,疯了似地冲出来,向他追去。可追到厂大门时却没有现他,我问门卫看见了方子民没有,对方不知道方子民是谁,说有个男人刚出了厂门。外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绝望的感受。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追,向前跑了几十米后停了下来,只得无奈地站在大门边大声地叫了起来:“子民!……子民,你在哪里!你快回来!……”除了椰子树的枝叶被风吹动而出的声音外,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去了哪里?我确实不知道。我失望地回到了家里,这才想起来给素英打电话,把我看见方子民的事告诉她。电话接通了,可就是没人接听,我拨了好几次,照样没有与她通上话,看来她的手机没带在身边。我没心思看书了,去她住的地方找她,也许方子民上她那边去了。我急忙赶到她那里,用力打门,里面没一点动静。她不在家。我想把电话打给郝经理,说不定素英与他在一起,可想了想,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找不到方子民,我与她说什么也平静不了我的情绪。但我没有放弃要找到方子民,我把车开了出来,满地里找开了。整个海恁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仍然没有看见他的影子。我突然想到了阿萍,他会去她那里吗?这种可能太小了,但我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能,鼓起勇气拨打阿萍的电话。她的电话停机了。我再次回到家门口时,我才想起地上的那本书,我把它拾起来,有一封信从书缝里掉下来,信封上的字迹我太熟悉了,是子民的手迹。我迫不及待地将它打开,原来是我当年的那张大学入学通知书。通知书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一看就知道是被水浸泡过而留下的痕迹。通知书怎么会在他手里?我真的找不出任何的答案了……夜已经很深了,我无法入睡,守着我的手机,真希望方子民把电话打给我或者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不可能给我打电话,因为他不知道号码,但我还是盼望着。可我失望了,直到天边有一丝曙光出来的时候,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方子民真正地离我远走了。尽管我知道他在我心里并不是完美的,可我却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需要这种不是完美的感觉。我明白,有些失去是天早注定的,有些缘分也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但我心里的世界却永远装着他。子民啊,你知道吗,我是真的爱你,总想有个心结或理由把你放弃,可理智的心已经束缚不了我感情的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