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三天没吃没喝没睡了,谁劝也不行,医生老婆眼见她的眼光失了亮,脸色变黄,一天比一天呆地看着外面的天空,不论跟她说啥,她只回一句,“强子呢?”

革命群众热烈鼓掌,公社副书记也拍手。

店员说语录,找钱,强子奔到另一个柜台上,说语录,买了一个毛主席半身的瓷像。抱在怀里,妞把腰带和镜子装进兜,拍拍,捂着兜跟着强子出去了。

他是男人,他是中用的男人!

妞又看一眼,强子回来,把两只燕子吓飞了。强子抬头看看,关上房门,把门上一扇小窗户打开,说,“燕子从这儿进来。”

革命群众高喊,“黑。”

“愣着干什么,快去。”

妞乐了,强子咋回来了?

“哎,你瞧瞧,她怀上了没?”

英英本应该是他的女人。

妞最鲜活的记忆就是结婚那天。

好了好了,娘递过来一块干毛巾,快擦擦。妞直起身子在脸上擦,毛巾干硬,把妞嫩嫩的脸划疼。放下毛巾时,娘脸色舒缓了,娘说,这模样还算象我。又抓起毛巾在水里搓搓,用力在妞的脖子上擦了几下,梳头去。

“强子要回来了。”

妞的眼睛亮了。

“你听着,这包东西装好,这个包背好,让你嫂子带你去见强子,不要吱声,明白吗?”

只要见到强子,妞使劲点头。医生把手绢裹好的东西放进妞的兜,再捂捂,里面是强子买收音机后剩的三十二块五毛钱,医生趁着月色跑到强子家,按强子说的地方,找到钱,大包里是强子靠着吃饭的工具,他们只能带这么些东西,如果跑不成,医生不敢想,天爷爷的,要命了。

夏夜阵风吹得人很舒畅,医生老婆早浑身冷汗湿透了,紧紧抓着妞的手,不时往自己身上贴贴,妞也跟着紧张。出了村的小路,嫂子领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跑,妞从来没走这么快过,除了前几天跑着找强子。

今晚月亮这么亮干啥,蛐蛐叫得这么响干啥,医生说强子在出村二里地小路边的杨树下等着,医生老婆宁愿这是个风雨交加的暗夜。

但强子还没来,医生老婆听着自己咚咚地心跳,拉着妞蹲下来,听听等等,没了动静,才又拉着她再猛跑一阵,头一回,两人都讨厌这亮亮的月光。

终于到了杨树旁,路边的树自己生出来的多,参差不齐,有榆钱树,柳树,槐树,这几种是华北平原最常见的树了,但都长得慢,树干歪歪曲曲的,只有杨树挺拔,直干,而且长的快,但长不几年就被人砍走了,木秀于林,不仅风摧之。

两人在杨树下蹲着喘气,医生老婆听自己的呼吸比老牛还粗,竖着耳朵听着远处的动静,这时候巴不得自己这耳朵是兔子耳朵,狗耳朵。

有人从左边的小路上奔跑而来,妞和医生老婆一样眼睛睁了再睁看。是强子,妞想喊,可是不出声音,站起来带着医生老婆的手迎着强子跑,直直扑进了强子的怀里。

强子紧紧搂着妞,眼泪瞬间流下来。

“好兄弟,快走吧。”

“嫂子――”

“快走快走,”医生老婆推着两人,“包里有几块饼子,路上吃,你大哥说走到天亮最好搭个车,走得越远越好。”

“嫂子,”强子从没在人前哭过,今天再也忍不住,“你们是我的亲大哥,亲嫂子。”

“快走快走,我也回去了。”又推着两人,“快走。”

强子来不急看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七个年头的家,来不及想今后的命运,只紧紧抓着了妞的手

拉着妞顺着小路不回头的跑下去。

医生老婆松口气,觉得浑身象泄气皮球,立刻没了力气,咚地坐在地上,使劲喘,然后一激凌爬起来,拍着胸口急急地的往回走。

快到村口,听到人的说话。

“哪儿去了?啊?她是革命投机分子。”

“石主任,她自己跑了,这不是我老婆追出去了吗?”

是自己男人的声音,医生老婆心紧缩起来,放放慢了脚步。

“你让开。”

“石主任,我老婆会把强子媳妇追回来的。”

“你和投机分子串通一气!来人哪!”公鸭嗓声突然提高。医生老婆的心咕咚沉到底。

“石主任,咱们有话好说。”

远远地,医生的嘴贴在石主任的耳朵上,然后两人分开,良久,石主任转身回村了。

医生老婆脚上象拖了千斤,好不容易走到男人身边,“他不会追了吧。”

“不会了,强子他们走了。”

“走了,啊,我的妈呀,吓死我,你跟他说啥了。”

医生没吱声,“回家吧。”

“说呀。”

“老娘们儿别瞎问。”

老婆不知道为啥让她而不是自己送妞走,他早明白,石主任象蛇捕食儿样时刻盯着妞的动静,他跟着老婆出了村,在村口等的就是这条蛇。

医生跟这条蛇说,“强子姐咋死的,强子爸咋死的,李寡妇咋疯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是医生。”

强子是个有骨气的人,他敬重,救了强子这一回,他这辈子没白活。

善良美丽的傻媳妇是会有好报的,强子会有出息的,他也相信。

他准备把跟石主任说的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那个黑黑的夜,似乎从没这么长过,夏夜的风,吹不进人的心里,只带着闷热和窒息。强子拉着妞在路上狂奔,没有方向,没有终点,没有目标。

强子不知道这一走,会走到哪里,中国到底有多大,有没有一块他们落足的土地,中国上空的这块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中国的这些个事儿,还会不会变,有没有一日,他们还能回来,在老父和姐姐的坟前再烧一把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