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来看我时总是静默不言。常常静静地陪伴我大半ri,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神色复杂。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动气。皙华夫人——这样炙手可热,我怎么倒觉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样子呢?”

我忍俊不禁,瞧着窗外的确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ri也是闷着。”春色如画,我何尝不想漫步其中,只是伤口怕沾染尘灰,加之杜良娣一事叫我心有余悸,于是多叫了人跟着,取了面纱覆脸,才一同出去。

很久以来,我并未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听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关,我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中道:“六王洒脱不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槿汐含笑离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

回到莹心堂中,正要换了常服,见梳妆台上多了许多瓶瓶罐罐,尤以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为夺目,我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子清凉芬芳的透明药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皇后微露赞许之色。章弥静静请脉,杜良娣一脸担忧惶急的神色,神气却还好。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耳边响起章弥平板中略带欣喜的声音:“良娣小主没有大碍,皇嗣也安然无恙。当真是万幸。只是小主受了惊吓,微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

如此一来,华妃的脸上便不大好看。我转念间已经明白,我入宫时间尚浅,自然不能封妃与华妃抗衡,玄凌为怕华妃势盛,故而以冯淑仪分华妃之权,制衡后宫。

我心头一震,道:“好,我只看一会儿。”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过端正反而失了韵致。”

我思索须臾,已经明白过来,只含笑道:“今ri是元宵节,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秋风初凉的时节,虽然一袭轻薄的单衣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亦是美好的。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亦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着带些清凉。满院桂子开得浓,那清甜香馥如雨渐落,绵绵娆娆似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在鬓角脸颊,叫人不愿苏醒。怡怡然卧在西窗下,发如乌亮的软绸轻散四开,无数细小甜香的的桂子就这样如蝶轻轻栖落在发间。

我微微侧目,槿汐和小允子、小连子一齐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小姐。”说着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着她,浣碧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小姐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眉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起身扶了小允子的手往偏僻路上走,穿过茂密竹林,便是冯淑仪的昀昭殿的后门,早有人接应在那里,径直进了冯淑仪的偏殿,连半个意料之外的人也没瞧见,方安心了不少。隔着纱帘见冯淑仪独自坐着低头拿着一件小衣摆弄,盈盈笑道:“姐姐好兴致呢。”

我微微一怔,仿佛是不能相信,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才几天,他明知华妃这样撇不开嫌疑,竟然来与我说要恢复她协理六宫职权的话。

心上暖洋洋的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端妃才要说话,忽然一呛咳嗽不止,连连喘息,只满面通红指手向我。

“你说来听听。”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样用花草枝叶插出最好看的式样。

他低首,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菊清想是气不过,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气,由着她们闹腾,眼里越发没有小主您了。”

玄凌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他满面疲倦,朝我挥挥手道:“嬛嬛,朕乏的很。”

是夜玄凌兴致甚好,见皇后在侧殷勤婉转,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诸妃环坐,若又要去我的宜芙馆终是不妥,便说去皇后的光风霁月殿。

玄凌拈起一颗蜜饯海棠道:“这是什么?”

欣贵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脸上早露了几分不屑:“甄婉仪才多大,怎能作《惊鸿舞》?未免强人所难了。”

果然皇帝道:“这个项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眉庄连忙拉住了我赔不是,说好说歹我才重又坐下了说话。眉庄止了笑正色道:“虽然说诞育龙裔这事在于天意,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要有些人为才是。”

只闻得头罢引了我过去。

玄凌大是见怜:“这是余氏的过错,你又何必归咎自己。狂风摧花,难道是花的过错么?”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也直瞪着她,恍若不知:“贵嫔娘娘说什么?我可不是好好的。”我抬头看看天色,拉了眉庄、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么黑了。”史美人被我的语气说的害怕,忙扯了我们向华妃告辞。

槿汐和李长齐声惊慌喊道:“快放开小主!”

小允子走近我问:“敢问小主,要打多少?”

我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恨,脸上却是强笑着道:“果然看得起我甄嬛,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华妃到了。也难怪,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剪秋是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人,按理不会这样言语不慎。”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我勉强止住笑:“好,好,我不笑你,将来我一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了了你的夙愿。”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静了静道:“这也是小事。”又对我说:“你宫里没个首领内监也不行。朕明ri叫内务府里挑几个老成的内监,你选一个在你宫里管事。”

余娘子目光一敛,走近前来道:“莞贵人好。”神色却很是不恭,行礼也是稍稍点头,连膝盖也不屈一下。

佩儿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好呢?以后的ri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个黄规全,仗着是华主子的远亲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流朱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莹心堂坐下,我立即唤来晶清:“去打听一下,今ri清河王进宫了没有?现在在哪里?”晶清答应着出去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阵,命小连子和品儿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难为她,小小年纪在宫中受这等惊吓。

我点点头:“回去告诉你家小主我喜欢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带给你小主贴窗子玩。外头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别冻坏了。”宝鹃答应着下去了。

我假装嗔怒道:“流朱,康公公的‘忠心’我自然知道,拿银子给他吧!”

眉庄携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声说:“我得的赏赐也不少,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摇了,惹其他新晋的宫嫔侧目。”

我转过身,只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语。